神秘人
黑暗中的废墟,是唐英的宝库。
此刻是凌晨两点,商业街上的霓虹灯减弱了许多,丁字巷陷入黑暗,废墟上只笼罩着微弱的光,几步外便看不清对面的景物。即便如此,唐英依然小心谨慎地猫着腰,轻手轻脚地用一根木棍翻开瓦砾。
她腰间的口袋依然瘪瘪的,翻了将近一个多小时,只翻到几只破旧的闹钟。但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这片废墟在此存在了将近半年,早被那些垃圾虫们翻捡过不知多少次,还能剩下些残渣余孽给唐英,简直是奇迹。
唐英将木棍探向一块水泥板,用力将它撬起来,在底下找到两只被压瘪的易拉罐。她刚要伸手去拿,便听见了脚步声。她立即将身子缩下,蜷缩在残砖剩瓦之间,一动不动。
那脚步声从商业街传来,渐渐靠近了废墟。唐英习惯性地竖起耳朵辨别那脚步声主人的性别和身高体重,然而这回却完全分辨不出。
她从未听过如此千变万化的脚步声,前一秒钟还是徐缓从容,后一秒钟就急促如同鼓点,再后一秒又变成了少年轻快的奔跑……脚步声不断变幻,节奏也在不断改变,不像是一个人的脚步,倒像是不同的人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让唐英感到疑惑,她好奇地将头微微从遮住身体的水泥板后露出来,便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漆黑的中山装,借着从商业街射来的少量光线,只能隐约看到他身体的轮廓。唐英长期在夜间活动,眼睛已经锻炼得十分敏锐,即便对方穿着黑衣,但只要凝视一阵,也能渐渐看清楚对方的相貌。
然而这一次她的眼睛失灵了。她盯着那人看了许久,始终看不出那人的相貌身形。有时候她觉得那人是个瘦高个,有时候又觉得是个矮胖子。她把眼睛擦了又擦,仍旧无法看清楚。
那人身周的一切她都看得分明,只是那个人本身的形貌,始终无法捕捉。这是从未遇到的情况,她好奇心大起,小心地踩着起初已经探好的结实的瓦片砖块往废墟下走。
等她走下废墟,那个人也已经走入了丁字巷。
丁字巷沉睡在黑暗中,巷子里右边第一家的灯亮着,从窗口射出的灯光照亮了巷口一小段路面,再往里,就是一片幽黑,连巷子有多长也不知道。那人的身影停留在亮灯的那户人家前,屈起手指敲了三下门。
笃,笃,笃。
敲门声在死寂的巷子里听来十分响亮。
唐英站在那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她还没有进入巷子口,但她知道自己现在隐藏在如此微弱的光线里,站在灯光下的那个人看不见自己。现在那个人暴露在灯光下,照理她能看清楚他究竟长什么样,然而她还是说不上来。那个人的身体和脸都看得清清楚楚,唐英一会儿觉得他相貌英俊皮肤白皙,一会儿又觉得他满脸络腮胡子眼神凶狠,总是留不下固定的印象。
她可以肯定那人并没有像妖怪一样不断改变着形貌――他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自己对他的印象。不仅仅是外貌的印象,连身材、气质、举止仪态等等印象,都在不断地改变,而这一切本身,又并未改变。她只看到那不断变幻的印象,却看不到那个人始终不变的本身。
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唐英心头爬上了一丝恐惧。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脑子或者眼睛出了毛病,还是那人真的有什么问题。
那人敲门之后,在门口等了一阵,又敲了三下。
门内依然没有反应。
那人敲了几次之后,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他逐渐走出灯光覆盖的区域,身形没入黑暗之中。丁字巷的黑暗如此厚重,连唐英的眼睛也无法从那一片漆黑中辨别出任何形状。她将挎包小心地取下塞进一块砖块底下,以免里头的闹钟、易拉罐互相撞击发出声响。
然后她便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倒挂的尸体
一股浓重的腐臭从巷子里传来。唐英熟悉这种味道,她经常在阴沟里或者垃圾堆的底部发现死老鼠、死猫的尸体,那些尸体就发出这种气味。然而丁字巷的腐臭味比她闻到过的任何一种小动物尸体的臭气都要重得多,那似乎是更加大型的尸体。
好好的一条巷子,怎么会传出这种可怕的气味?唐英捂着鼻子,继续跟在那人身后。
那人在巷子里走走停停,不断敲门,但始终没有一扇门为他打开。唐英跟着他在巷子里转了一圈,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能够大致看清他的位置。除了敲门之外,那个人并没有做其他的事。
唐英跟在他身后,很快到了巷子底部,转过身,沿着巷子的另一边往外走。恶臭气味在巷子的中断最为明显,到了底部变得稍微淡了些,再往外走,气味又浓重起来。她用力捏着自己的鼻子也没用,走到一户人家前,那气味似乎直接从毛孔钻入她的身体。
恶臭似乎就是从这户人家传出来的。
那个人已经往前走了两户,开始敲门。唐英的目光却被这散发出恶臭的人家吸引住了,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户丁字巷很普通的一层平方,屋顶上铺着大块的瓦片,屋檐伸出一截,一扇斑驳的木门紧闭,两边是砖墙。
墙上有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吸引了唐英的目光。远远地看,那像是一只巨大的壁虎,趴在墙上一动不动。唐英走得越近,就越是能嗅到那东西散发出的腐臭气味。那就是巷子里的恶臭之源。那东西的下面放着一只大铁盆,有什么液体从那东西上面不断滴落到铁盆里,发出单调的当当声。
她走得离那东西只有一米来远时,依旧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巷子里的黑暗是一个缘故,另一个缘故是她的脑子从来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东西,尤其是以这种方式遇到。
她还在研究眼前那东西,那个变幻莫测的黑衣人已经又朝前走了一段,逐渐靠近了巷子口。在巷子口那户人家窗口灯光的照射下,她仿佛看见那黑衣人回头望着她笑了笑,苍白的脸,血红的嘴,锋利的獠牙。那只是一个瞬间的印象,一转眼,那黑衣人又背过身继续朝前走,唐英完全不知道刚才那一回哞是否真正发生过。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盯着那东西仔细研究。(鬼婆婆鬼故事http://www.guipp.com/)
那东西看起来实在很像是一个人,有头,有四肢。但又实在不像一个人――一个人怎么会以壁虎一般的古怪姿势在墙上趴着,而且趴那么久呢?况且看比例也不对,那东西的四肢和身体都纤细得超乎想象,腰部几乎只有唐英的大腿那么粗。可那颗头又真的很像人头,只是面貌模糊不清。
距离近了,恶臭味更重,熏得唐英作呕。她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废纸塞进鼻孔,低头看了看那大铁盆。铁盆里装着一盆黑糊糊的东西,不断有液体从那东西身上滴落到盆中,敲击得铁盆发出当当的声音。
她往巷子口看了看,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已经走出巷子不见了。她连忙摸出口袋里的一次性打火机,点亮了靠近那墙上的东西。
这么一看,她吓得大叫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东西是一具尸体。
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尸体已经烂透了,大部分的腐肉都落入底下的大铁盆中,尸水滴答下落,留在墙上的只是一具骨架,骨架上挂着还没有完全掉落的肉块。
唐英喊了一声之后,立即捂住嘴不再出声。她坐在地上惊恐地等待了
一阵,丁字巷却对她的喊叫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一盏灯为她亮起,没有一个声音来询问。她吁了一口气爬起来――死人固然可怕,但活人却比死人更加可怕。死人虽然发出恶臭,但再也不会伤害她,而活人可以有机会实施所有暴力。
她爬起来,腿一点地,就疼得一龇牙。刚才惊恐的时候不觉得,这时才发现,刚才匆忙后退,踩到了地上一个锋利凸起的东西,那东西居然深深地扎进了右脚的脚掌。她点亮一次性打火机,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块三角形的铁块,像是从什么铁桶铁锅的边缘上切下来的,估计是哪个淘气的孩子扔在这里,不小心插在丁字巷石板地面的缝隙里,正好被唐英踩了上去。她咬着牙将那片铁片拔出来扔到一边,脚底的血汩汩涌出。她找不到包扎的东西,只好单腿跳着往巷子口走去。
那亮着灯光的门开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出现在门口。
“怎么了?”老人看到唐英一跳一跳的模样,再看看她的脚底,连忙走出来。
“没事。”唐英连忙推开他伸过来的手。
“被扎了。”老人没理会她,低头看了看她的脚,拉着她,“到我家包一下。”
“不用。”唐英甩开他的手,倔强地往前走。她心里非常害怕。虽然这老人看起来像好人,然而哪个坏人会在额头上刻上“坏人”两个字?
“来吧。”老人半扶半抱地把她拖进屋内。唐英本来年纪就小,个头不高,脚上又疼,根本没力气挣扎。
老人一进门就把房门关上了,唐英心里又跳了一下,一只手伸进口袋,暗暗抓住了裤口袋里的刀子。
老人把唐英扶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进屋拿了纱布和云南白药粉,端来一盆温水,小心地把唐英的脚底洗干净。血不断从伤口流出来,把那盆水染红了。老人用纱布蘸水小心地洗了洗伤口,将云南白药粉撒上去,用力按上纱布。纱布很快就红了,老人依旧按着不动。唐英感觉很疼,但她咬着牙不出声。等血止住了,老人又撒上一层药粉,换了块纱布把唐英的脚包起来。
“你怎么不穿鞋!”老人问。
唐英低着头不说话。
老人上下打量了唐英一下,看出她是个流浪儿,叹了一口气。
“你多大了!十二!”他问。
唐英还是不作声。
“你要是没地方去,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要是……多休息两天也可以,等伤好了再走吧。”老人说。看到唐英蓦然抬头望着他,他连忙解释:“不是我不留你多住,我也是一个人,留你住没问题,可是这巷子里不适合你住――刚才是你在叫吗?”
唐英点点头。
“你看到那东西了?”他问。
她又点点头。
“别怕。”老人欲言又止,“我叫张义,你可以叫我张爷爷,你今晚就睡沙发吧……那边是厕所,里头有热水器可以洗澡。”他拿出一条新毛巾和几件他自己平时穿的衣服,让唐英换上,唐英一动也不动。
“你要是不想洗就睡吧。”张义说,“但是别关灯。”他转身走进卧室,也不关门,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就传出了鼾声。
唐英等他睡着了,站起来想走。脚刚一沾地,血就流了出来。她连忙坐下,重新洒上药粉,换了块纱布包扎好。她坐在沙发上想了一会儿,便倒下睡着了,将张义的一件T恤盖在肚子上。
木门后的男女
天刚朦朦亮,唐英便睁开了眼睛。脚上的伤已经不疼了,窗外传来古怪的声音。她穿上拖鞋走到窗口,看见斜对面一扇大门前,有个女人蹲在地上,摆出一副站在起跑线前等待发令枪响的姿势,上身和头往前伸出去很远,嘴巴一张一合发出蛙鸣般的声音。
“伤口好了吗?”张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唐英点点头。
“跟我去摆摊吧。”张义肩膀上扛着一把大黑伞,手里提着长长一卷防雨布,里头似乎还裹着些什么东西。
“我叫唐英,”唐英想了想道,“十一岁。我没有家。”
“那就住在这吧。”张义轻描淡写地道,“不过这里恐怕也住不了多久。”
“为什么?”唐英问。
“你跟我去摆摊就知道了。”张义说。
张义和唐英一人提着一只小板凳走到巷子口,张义将大黑伞撑开,唐英帮他把防雨布卷摊开,里头裹着龟壳、纸牌、铜钱和竹签之类的东西。唐英这才知道眼前这老人是算命的。
坐下来之后,两人都不说话,只是盯着那做出古怪姿势的女人看。那女人维持这个动作几分钟之后,便站起来进屋去了。巷子里又变得空荡荡的。
唐英站起身,拖着拖鞋往巷子里走。走了一阵,又看见了昨天那具尸体。白天看起来它更加狰狞恐怖,恶臭味熏得她赶紧闭住了呼吸。
尸体挂在墙上的姿势很古怪,像是一只巨大的壁虎,四肢张开紧贴着墙,到处都找不到将尸体悬挂起来的钉子和绳子,它就像是整体被什么东西紧紧粘在墙上似的。它底下那大铁盆中盛着从它身上落下的腐肉和尸水。
她的心砰砰直跳,捂着嘴看了看张义,张义对她笑了笑,她稍稍定了定神,正要往回走,尸体边上的木门嘎吱一响,吓得她跳了起来。
木门内走出一男一女。两人眼神犀利,面容悲伤。看相貌都只是40来岁,但头顶却仿佛落了层厚雪,白得看不见一根乌丝。他们从唐英身边走过,仿佛没看到她,径直走到那尸体跟前,蹲下身,一人抬起铁盆的一边,用一个塑料小盆替换了那铁盆,抬着铁盆便往巷子里走。唐英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也仿佛没察觉到。
巷子尽头是一堵围墙,侧面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缝隙。两人费力地将铁盆举起来放到墙上,先后侧着身子从那缝隙中钻出去。
围墙后是一片开阔的荒地,几座不高的山覆盖着灌木和荒草,摇曳着城市里不多见的天然绿色。两人踮起脚尖小心费力地从墙上将大铁盆取下来,抬着往前走。唐英跟在他们身后,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踪迹,他们也不回头望一眼。
荒地上横陈着大小的石块,唐英的脚受了伤,又穿的是拖鞋,几乎有些跟不上他们。幸好他们抬着铁盆走不快,等他们在一座小山岗上停下来不久,唐英也爬了上来。
那两个人站在山岗上一个大土坑前发呆,见唐英上来,这才醒悟过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抬起铁盆,将盆里的东西倾倒在土坑中,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将铁盆擦干净,白布扔进坑内,提着铁盆转身就走。
唐英跑到坑前,浓重的尸臭扑面而来,探头一看,坑里有小半坑恶臭的黑水,中间浸泡着腐肉和白布。这里臭气同样让人受不了,唐英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丁字巷的早晨
回到丁字巷,唐英发现那两个人已经和张义坐在了一起,那大铁盆重新放到了尸体的下方。丁字巷里又有一个男人在摆着奇怪的造型,仿佛傻了似的不停地上下晃动自己的脑袋在原地跳跃。唐英小心地从他身边走过,坐到张义身边。
“这巷子怎么了!好多疯子。”唐英悄悄问张义。
“你看看就知道了,”张义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疯了没有。”
那男人的姿势持续了大约5分钟便停了下来,他迅速闪身躲进了自己的屋内,将房门紧紧关闭。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但时间还早。丁字巷依然寂静,除了他们四人,巷子里看不到其他人出没。坐着的四个人也不说话,就只是这么看着。唐英很想问张义一些问题,但在这种沉默的氛围下,弄出任何响声都似乎不太合适。
巷子里的门次第打开,一个又一个人从各自的门内走出来,在自家门口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或者做某个古怪的动作,有些人嘴里还发出稀奇古怪的声音。做完这些他们就回到自己家中,将房门关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唐英特意拿起张义放在算命摊子上的一块古旧的怀表看了看时间,发现他们所有人做这些古怪的动作,时间都是5分钟,不多一秒,也不少一秒。她几次想跟张义说说这事,但看到张义和另外两个入神情十分严肃,便没张口。
人不急于表达的时候,往往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到现在为止,除了那些出来做古怪动作的人们偶尔发出的声音,丁宇巷始终保持着寂静。
唐英注意到,每个窗口都有眼睛在往外窥探,她能感觉到那些眼睛中的焦灼和恐惧。这条巷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安静。
时间过去得更久,渐渐有人往巷子外走,有几个人坐到张义身边,也和张义他们一样瞪眼看着巷子深处。人们经过那些摆出各种姿势的人身边,仿佛没看见他们,又仿佛他们只不过是和路边的房屋、石狮子一样常见的景物,没有人露出惊讶的神色,也没有人朝他们多看一眼。
等到最后一个做出古怪动作的人走进自己的房门,又过了半个小时,唐英发现巷子里的人都抬头朝巷子口望了一眼,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原本打算往外走的人匆忙缩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巷子里闲坐的人也都拿起板凳匆匆地跑回自己家中。仿佛狂风卷起落叶,只是一瞬间,原本人来人往的巷子又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张义、唐英和那对夫妻依然坐在算命摊边。张义和那对夫妻的脊背忽然都用力挺直了,脸上带着一种倔强的神情,那对夫妻的眼中射出刀子一样仇恨的目光。
唐英望了望巷口,昨天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出现了。
此时天光大亮,太阳已经升上来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男人却依旧没有一个确定的形像。他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留下的印象却千变万化,一会儿像老人一会儿像孩子一会儿像流浪汉……唐英瞪大眼睛看着他走过来,每走一步,他的容貌、身形和气质都在改变,而最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确定他本身并没有发生变化,变化的只是自己对他的印象。
随着他越走越近,唐英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朝张义身边靠了靠,小声问:“他是谁?”
“他是权宗。”张义只说了这么一句。
权宗变幻莫测地走过算命摊,朝算命摊边的人们投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一家家敲开那些曾经摆出各种姿势的人们的大门,往里扔进一叠钞票。大门敞开之后又迅速关闭了。唐英看得清楚,那一叠钞票足足有一万元,上面连银行的封条都没去掉。她听见身边张义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加码了。”张义说。
“什么?”唐英问。
“原来他只给一百块,现在是一万元。”张义说,“明天……”他担忧地转头看了看那对夫妻。那对夫妻浑身颤抖,做丈夫的捏紧了拳头。
权宗时缓时疾地走到巷子尽头,又沿着巷子另一侧往外走,一路不断从口袋里摸出一万元的钞票扔进打开的门里。他的中山装紧贴在身上,看不出什么地方可以藏这么多砖头一样厚重的钞票,就仿佛是凭空变出来的。
他就这么千变万化地又走到了算命摊前。
“张义,你想好了吗?”他问。
张义摇摇头。
权宗的目光扫过那对夫妻,那对夫妻浑身颤栗了一下,昂着头,仇恨混着畏惧的目光与权宗对视。
“李悄然,吴佩,”权宗一字一句地道,“你们要是签了协议,我可以不再追究李书的违约责任。”
“真的吗……”那女的浑身一震,昂然的头猛然低了下去,身子也佝偻起来,眼看就要匍匐着扑到权宗脚下,旁边的丈夫一把拽着她的衣领,强迫她抬起头来。
“佩佩,李书已经死了!”他一直盯着权宗,眼睛里的光仿佛要化成千万钢针刺穿权宗的眼睛,“我们儿子在墙上已经挂了这么多天,再挂几天也没关系。”
听了这话,吴佩两行眼泪无声地落下,头已经高高昂起。唐英这才知道,挂在墙上的人叫做李书,是这对夫妻的儿子。
权宗撇撇嘴,摊开手掌做个鬼脸,迈着他那变幻莫测的步伐走出了丁宇巷。
神秘的协议
他的身影刚消失,丁字巷又活了过来。上班的忙着上班,干活的忙着干活,闲散的老人们则搬着小板凳聚集到巷子口和张义闲聊。张义似乎不太想说话,沉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姓李的工程师低声道:“一万块了……”张义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唐英很想听他们聊聊关于权宗的事,但谁也不肯说这事。她凑在张义耳边悄悄问:“这巷子怎么了?”张义望了她一眼,又看看那些聚集在一起聊着家长里短的人们,想了想,冷笑一声:“权宗想跟我们签协议。”他这话一出口,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人们停止议论,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只有李悄然和吴佩依然低头坐着,一副木然的神态。
“什么协议?”唐英继续问。
“你没看见那些人的姿势吗?”张义说。
这句话似乎带着什么魔力,那些刚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人们又潮水般退回到自己的屋内,巷子里重新变得安静了。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李工程师,他犹豫地看了看张义,叹了一口气,提起板凳走进算命摊边他自己家的杂货铺,将店铺的窗口关闭,只在窗后露出一双窥伺的眼睛。
每个窗口后都有这样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巷子里的人表现越奇怪,唐英就越想知道答案。
“因为权宗。”张义说,“丁字巷本来是条好巷子,现在这年月,要找到一条这样的好巷子不容易。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跟亲人差不多。权宗把这些都毁了。你看见了,权宗不是人。他一来就提出要和我们签署协议,每天按照他画出的图案摆出一些古怪的姿势,持续5分钟,每次能够得到一百元的报酬。第一天就有一半的人和他签了协议,你看到刚才挑豆腐的那对夫妻了吗?那是老莫,就住在我隔壁,他老婆本来是身体有病,一直没钱看病,就因为和权宗签署了协议,有钱上医院,现在病也好多了。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不停呵呵傻笑的女人就是她,这个呵呵傻笑的动作就是杈宗要求她做的。其他那些摆出古怪姿势的人,都是签了协议的人。”说到这里,他又冷笑了一下:“权宗天天晚上来,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和他签署协议。”
“但没有人会跟他签协议了,”李悄然忽然插话道,“第二天开始就没有人跟他签协议了。”
“为什么?”唐英觉得不解,“这么容易就可以每天赚到一百块,换了我,我也愿意签协议。”
“因为有人违约了,”张义说,“违约的惩罚非常可怕。”他看了一眼李悄然和吴佩,他们两个人仿佛石
化了一般一动不动。
“是什么样的惩罚?”唐英问。
“起初他们在犹豫。”张义没理她,自顾自说下去,“权宗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在早上。那时候看到他这么千变万化的模样的,只有我和李工程师。他只跟李书……”他斜眼看了一眼吴佩,吴佩一滴眼泪落在算命摊上,发出啪的一声。
“他只跟李书签了协议就走了。”张义继续道,“等天黑了他才来一家家地拜访。我和李工程师抢在他前面先去拜访了所有的街坊,我们告诉他们权宗是如何千变万化的。大部分人不相信我们的话,有些人从窗口看见了权宗的变化,知道他不是人,就没有签字,有些人即便看见了他的变化,但因为太穷,还是签了协议:也有些人既没看见变化也没签字,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协议很像是开玩笑;剩下的人都签了协议……无论是否签署了协议,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权宗带来的恐惧感……权宗来的时候,谁也不敢开灯,再也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大家都很早就把灯关了,躲在黑暗中……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但大家不约而同地这么做了。这是第一天,第一天只有一半的人签了协议。
“第二天早晨,签署了协议的人都老老实实摆出规定的动作,其他的人都不敢公开地看,也不敢讨论这件事,为什么会不敢,谁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讨论这件事,或者对这件事表现出兴趣,会是很可怕的事……轮到李书的时候,出事了。”张义又停下来看了看李家夫妇。
“轮到李书的时候,我们回来了。”李悄然开口道,他的声音十分嘶哑,“权宗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和吴佩都在外地亲戚家,没能阻止李书……我们要是在家,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签这个字。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协议已经签了。我们看到李书在家门口像壁虎一样趴在墙上,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也没听他解释,就把他拉开了……”
“没做够5分钟,他就违约了。”吴佩接了一句。
“违约了怎么样?”唐英问。她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义瞟了她一眼,声音里不带感情:“协议上规定,违约者要赔偿一百万元。李书赔不出这么多钱,就只好以工抵债。”
“什么‘以工抵债’?”唐英不解道。
“就是做足值一百万的工作,”张义说,“在墙上摆出壁虎的姿势,每5分钟100元,一百万元,要做5万分钟,833多个小时,34天多……时间不长,但因为他的嘴也需要紧贴在墙上,没法吃饭,就这么饿死了。”
唐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那……那后来呢?”
“李书违约的那天,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权宗将要对李书进行的惩罚。从那以后,尽管权宗天天晚上都来劝说,但再也没有一个人签协议。但现在……”张义苦笑了一下,“5分钟一百元或许还不足以让人冒这么大的危险去签协议,可是5分钟一万块……真不好说……”
“只要不违约就没事,5分钟赚一万块,我也愿意。”唐英舔了舔嘴唇说。一万元,她这辈子都没梦想过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她就可以上学了。
“但权宗不是人。”张义说,“他做事必然有他的目的。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拿出这么多钱来要求我们做这些事,也许等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李悄然喃喃道。
有多可怕呢?唐英悄悄撇了撇嘴。
当不正常变为正常
夜里不到8点,丁字巷家家户户便熄灭了灯。只有张义家的灯还亮着,从窗口望出去,只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今晚很多人都在等。”张义说。
“等什么?”唐英问。
“等权宗。”张义惆怅地道,“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唐英不再说话,将脸贴在窗户玻璃上朝外张望。
没多久,她便听见了那标志性的变幻莫测的脚步声。权宗来了。他照例敲了敲张义的门。唐英跳起来想去开门,张义严厉地朝她摇摇头。
“一万块钱啊……”唐英小声哀求着。
张义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她。她坐立不安,眼睛不断盯着门口,但终究还是没将门打开。
权宗敲了一会儿门便离开了。没多久,他们听见有一扇门打开了,权宗在和什么人说话。唐英将耳朵凑到玻璃窗上,却听不清说话的声音。她想将玻璃窗打开,手刚触到窗框,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这种恐惧有点像是她惯常的饥饿感觉,让她心里空荡荡的。她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那是张老师,”张义从胸腔里憋出一口闷气,“他要签协议了。”
唐英并不知道张老师是谁,看张义的表情,张老师要签署协议这件事,似乎很让他郁闷。
这个夜晚,丁字巷的开门声不断响起。张义的眉头越皱越紧,等权宗离开,他长吁一口气:“又签了很多人……幸亏老李还没签。”唐英知道他说的老李就是李工程师。
“他今天没签,说不定明天就签了。”唐英飞快地道。
张义神色黯然,点点头:“就是这样……这才是最可怕的。”
唐英耸了耸肩膀。她不觉得事情有多么可怕,如果丁字巷的人都要发疯,她大不了就换个地方住。当然她一定要看住张义,不让他也跟着发疯。张义是她的张爷爷,跟别的人都不同――她完全没想到,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去签约,又怎么看住张义呢?
早晨起来,做那些古怪动作的人更多了,甚至到了中午,还陆续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摆出各种古怪的造型。所有这些人都收到了一万元的报酬。
钱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它能改变很多东西。
连续几天,在权宗持续高酬的诱惑下,签约的人越来越多,固守不签的人也开始动摇。然而改变最大的还是丁宇巷的气氛。
权宗的出现像一道封印,将正常活泼的丁字巷封印在一团沉寂恐惧的气氛中。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人们讳言关于权宗的一切,没签约的人们还有几分庆幸,总觉得权宗是非人类,与之签署的协议必然会有可怕的后果,签约的人们心头都惴惴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将临到自己头上。
一百元的报酬虽然不算少,但诱惑力还很微弱,还不足以让一个清醒的人失去理智。然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报酬增加到了一万元。一万元或许也不算多,但5分钟就可以换来一万元,而且每天都有这样的收入,即便是最坚韧的神经也被冲击得摇摆不定。
笼罩在恐惧寂静中的丁字巷重新喧闹起来,一万元仿佛化成了脊梁,那些签约的人们在巨大的财富前景之前产生了巨大的热情,这种热情将对于权宗的恐惧燃烧殆尽。
他们开始大声讨论怎么花这些钱,也开始不屑于去做俗世间那些辛苦赚钱的工作。每天例行履行协议的动作也不再成为一种不可言说的禁忌,现在他们全都敞开门看别人表演,无论是看别人表演,还是他们自己表演,他们都带着一种骄傲的情绪。
如果说之前这些古怪的姿势还让他们感到不好意思的话,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这种情绪存在――大部分人都已经签署了协议,几乎每个人都会摆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姿势,谁也不会笑话谁。当反常成为正常,正常就成为
了反常。
少数还没有签署协议的人变得格格不入,他们无法融入那个圈子。当签署了协议的人们财大气粗地买这个买那个的时候,没有签署协议的人们只能在一边苦笑。当他们讨论今天摆出姿势的时候自己是什么心情、遇到了什么困难时,没签署协议的人们也插不进任何一句话。
越来越少的没签署协议的人们逐渐边缘化。于是到了最后,即便不是被那巨大的财富前景所吸引,剩下的人也受不了这种边缘化的地位,放弃了对权宗的抵抗。
权宗恐怖的阴影已经一扫而光,他的名字在喜气洋洋的丁字巷仿佛闪着金光。恐惧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尽管李书的尸体还挂在墙上,浓重的尸臭依旧封住人们的口鼻,但那一切都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得不存在。丁字巷明亮的灯火亮到深夜,因为即使在深夜,也会有人履行权宗的协议摆出古怪的姿势。而权宗那千变万化的脚步,仿佛每一步都会抖落金钱。他这么千变万化地走过时,大部分的木门都会为他敞开,人们站在门边夹道欢迎,脸上带着痴迷的笑容。
我需要你投降
当某天夜里,张义在自家窗口看到李工程师一家在巷子里摆出古怪造型时,他叹气的声音仿佛连肺都吐了出来。
“最后一个。”张义低声道。
唐英知道,李工程师一家,是丁字巷最后一户和权宗签署协议的,当然张义和李悄然一家除外――这两家人是无论如何不会签约的,前者带着一种莫名的死扛到底的决心,后者带着杀子之恨。
李工程师一家带着欣喜的笑容趴在地上,仿佛三条蛇,不停地扭动。人们在他们身边指手画脚,说他们的姿势很新鲜。这让他们更加兴奋,扭动得越发厉害。
张义带着唐英走出去,站在他们面前。他脚前就是李工程师那不断左右摆动的头颅,他兴奋得眼睛放光,猛一昂头,对上张义的目光,整个身体僵了一僵。张义就这么望着他,他脸上兴奋的神色瞬间变成一种极其尴尬羞涩的表情,脸红到了脖子根。
“别停!”他女儿李霞在后面提醒道。李霞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张义的眼睛。
李工程师醒悟过来,慌忙转过头继续扭动,再也不看张义。
唐英望着那地上扭动的人形,不敢相信这就是每天端端正正坐在算命摊前和张义聊天的李工程师。多么斯文内敛的李工程师啊,就在昨天他还在小声地咒骂权宗,咒骂丁字巷里这迷醉的人群。然而现在……她厌恶地后退一步,生怕那扭动的身体触碰到她的脚,那令她恶心。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过要和权宗签署什么狗屁协议呢?变成脚下这人的模样,哪怕只是5分钟,那也是多么恶心多么可怕的事啊。
她甚至无法确定脚下这人还是不是人。
就像张义无法确定丁字巷的人还是不是人。
也许从签署协议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具有了非人的性质。
李工程师他们的扭动是那夜的狂欢,除了顽固不化的李家和张家之外,丁字巷全面被权宗攻陷,这是个值得庆祝的夜晚。权宗也十分高兴。他在李工程师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十分钟来到了丁字巷。现在他就站在众人面前,保持着他的变幻不定,用忽大忽小的声音大声宣布:“丁字巷开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他赏给每个签署了协议的人们两万元,这多出来的赏金让他们欢呼狂叫,叫声甚至震破了好几户人家的窗口。
那狂烈的欢叫,让李书已经化成白骨的尸体咔哒一声从墙上落下,在大铁盆里化成一堆粉末。
这正是李书违约的第34天,他的惩罚到期了。
李悄然和吴佩抬着那大铁盆,顺着他们往常的路径往巷子后的荒地走去。他们费力地将铁盆举上墙,然后钻过那道缝隙,再把铁盆取下。铁盆从墙头消失的那一霎那,李家的房子悄无声息地化成了一堆粉末――也许房子倒下时发出了什么声音,但所有的声音都被丁字巷人们巨大的狂欢声淹没了。人们没有留意到李家夫妻的,甚至没有人留意到他们房屋的倒塌。
这是张义和唐英最后一次见到李悄然夫妇。从这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在丁字巷出现。
张义和唐英缓缓走到那房屋残余的粉末前。风吹来,雪白的粉末扬起,扑在他们身上,他们仿佛穿了一身白衣。
唐英从来没见过粉碎得这么彻底的房屋,伸手一抓,连一点碎石也不剩,只是滑润的粉末。
张义和唐英对望一眼,唐英从张义眼里看出了荒芜――他的眼睛像一片无穷无尽的荒地,寸草不生。
“爷爷。”唐英连忙靠在他身上。张义抬手抚摸她的头顶,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权宗穿过众人的包围,变幻着身姿走过来,站在张义面前:“你投降吗?”
“你需要我投降吗?”张义问。
这句话让权宗勃然变色,他狠狠地瞪了张义一眼,那一刹那,唐英清楚地看见了他的獠牙和头上的角。
张义冷笑一声。权宗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收起了凶恶的神态,也是冷笑一声,千变万化地转身离开。
“他需要我投降。”张义低声道,“我会赢。”
“我们会赢。”唐英用力抓着他的手掌道。
张义展开脸上的皱纹笑了。
他和唐英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家中,人们纷纷让开,仿佛这两个人身上有着瘟疫,一沾身就会死。走过李工程师身前时,李工程师羞愧地低下了头。但张义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就这么走进了自己的房子。
就这么熄灭了灯,成为灯火辉煌的丁字巷中唯一一间黑暗的屋子。
突然消失的权宗
第二天早晨,张义和唐英照例起来摆算命摊。丁字巷很早就沸腾起来,履行协议的动作让所有人进入节日般的欢腾。他们甚至比张义起得更早。到处都是他们洒落的香槟、糖果、巧克力,张义拿着他那简陋的算命摊走到巷子口,依然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唐英拿来笤帚,将地上的东西扫到一边,帮张义将伞撑开,铺好算命摊,两人在摊子边坐下。
一整天都没人来理他们,他们被流放到了丁字巷这个寂静的角落。他们在这寂静的角落里静静地看他们狂欢,直到深夜,直到最后一个签约的人李工程师履行完他的协议。
他们依旧在狂欢中等待,等着权宗来发放每天的报酬。
他们等了很久。
“报应来了。”唐英说。
“收摊吧,”张义说,“他们不睡,我们要睡。”
他们穿过那些在疑惑中继续等待的人们,进入自己的房子,关上灯躺在床上。
唐英在沙发上抬起身,看见明亮的巷子里,人们渐渐停止了狂欢。喧闹声逐渐归于沉寂。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权宗依然没有出现。这是怎么回事?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狂欢的表情被疑惑和恐惧所替代。渐渐的,同样一句话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权宗是不是不会来了?
难道在收服了丁字巷所有能够收服的人们之后,权宗就不再来了?难道他花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和金钱,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强大?
他们等了整整一夜,权宗没有出现。丁字巷的灯光一直亮到早晨。
早晨,灯光熄灭了。丁字巷又陷八了一片死寂。人们将自己隔绝在木门和玻璃窗之后,像当初一样窥视着巷道。张义和唐英坐在巷子口上,看
着那些人一个一个出来,无精打采地做完固定的动作,无精打采地回到屋内把木门紧闭。
一整天都没人说话,人们在丁字巷进进出出,仿佛被人割去了舌头。到了夜里,他们依旧将灯光亮到天明,在各家各户的窗内,可以看见一个个充满期待的身影。
权宗依然没有出现。
又一天早晨。
这是一个异常安静的早晨,巷子里飘荡着淡淡的白雾。张义和唐英将黑伞撑起来,和往常一样坐在算命摊前,一边喝豆浆一边等着那些人的表演。他们等了很久也没看到一个人出来,直到天亮,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谁也不说话。经过张义的算命摊前,他们把头扭到一边,带着羞愧的神情匆匆跑过。
“权宗是不是不会来了7”唐英小声问。
“不知道。”张义说。
“他不发钱,这些人就不做那些动作了。”唐英说。
张义没说话。
事情如果真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这个夜晚,丁字巷提前陷入了黑暗。往常不灭的灯火熄灭了,8点不到,丁字巷的人就熄灭了灯光,在黑暗中继续等待着。张义家仍旧亮着灯。他和唐英一边看电视,一边听着巷子里的动静。尽管没有签约,但他们还是能感觉到黑暗中弥漫在人们心头的绝望和恐惧,仿佛脚下的路突然被割裂,他们不知该如何行走下去。
权宗依旧没有来。
凌晨三点,丁宇巷开始骚动起来。
家家户户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这苍白的呻吟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低低弱弱的音符泉流,在巷子狭小的空间流淌,让人毛骨悚然。张义蓦然翻身起来,小声喊:“唐英?”
唐英跳下沙发,跑到张义卧室里:“爷爷,你听见了吗?”
张义点点头。
他们穿好衣服走出屋,发现那巷子里的一扇扇门已经在黑暗中打开,一个又一个人歪歪斜斜地从门内走出来。他们不断扭动着自己的身子,小声呻吟着,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们的身体发着淡淡的荧光,以至于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唐英有些害怕,身子朝张义身后缩了缩。
这些呻吟着的人们在原地茫然打转,仿佛是要寻找什么东西,目光到处逡巡。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在自己家门前,摆出了协议上规定的动作。
他们摆出这个动作之后,呻吟声停止了,痛苦的表情也随之消失。淡淡的荧光笼罩着一个个形态古怪的人,巷子里回荡着他们身体和嘴唇发出的怪异声音,这巷子仿佛已非人间。
自从李书的尸体搬走后,巷子里的腐臭味已经消失了。但现在,张义鼻间又嗅到了淡淡的腐臭味。借着人们身上的点点荧光,他看见他们身后的房屋正在迅速腐朽。瓦片碎裂,木头上长出蘑菇,石板地皴裂成许多碎片。
他看见他们那荧光闪闪的眼里无奈而恐惧的神情。
“你们……你们别做了!”张义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
他们用眼神告诉他,已经太晚了。
他们已经无法回头。
我绝不会投降
他们维持着固定的动作和姿势,连续三天。三天来张义和唐英尝试让他们终止这些动作,但他们身体上仿佛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张义想要去拉扯他们的腿脚,自己反而被那腿脚带动得摔了好几跤。想跟他们说话,但他们除了沉默就是怪叫,眼睛里的恐惧深不见底。
三天来他们的房屋迅速衰朽着。
第三天的夜里,他们又听见了那千变万化的脚步声。权宗走进巷子,迎接他的是明亮的灯火――张义和唐英在每天天黑之后,将每户人家的灯打开;又在每天他们入睡之前,将这些等一一关上。他们希望从某种程度上维持这巷子里正常的秩序。然而权宗面对着这些灯光只是轻蔑地一笑。他走到张义面前,对着他露出獠牙。这一次他的面容彻底消失了,他的脸变成一个不断旋转的黑洞,一对雪白锋利的獠牙从黑洞中延伸出来。
“总有一天你会投降。”张义听到自己脑海中有个声音,那赫然竟是他自己的声音。他转头看见唐英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头,便明白唐英也听见了那声音。
“你会投降的,我需要你投降,你知道这个。”那声音道,“我得到了他们,我也会得到你。”
张义什么也没说。
黑洞旋转着,不断扩大,笼罩了整个巷子。巷子里的灯光起初变得朦胧,最后彻底消失。除了张义和唐英,整个巷子的房子和人,都被黑洞的漩涡包裹起来。张义和唐英紧紧靠在一起,背后是他们房屋坚实的墙壁。
几分钟后,黑洞呼啸一声消失了。
巷子里的人和房屋也都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点痕迹也不剩。整个丁字巷只剩下张义的屋子,其余的地方只剩下狭长蜿蜒的两道围墙,墙上的砖上带着青苔,仿佛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仿佛很多年来丁字巷一直就是这么一个模样,从来没有那么多户人家,也没有那么多的房子。
他们忽然又听到了那千变万化的脚步声。转过头,在丁宇巷外的废墟上,他们看见了老莫,下一个瞬间,老莫又变成了李工程师,再下来是张老师……丁字巷的人们依次在权宗身上出现,呈现出他们往日的印象,但权宗依然是权宗。张义顿时明白了权宗那不断变化但又始终不变的原因:权宗永远是不变的,变的只是人。
千变万化的人,留下了千变万化的印象。只有权宗,从头至尾他从不曾改变。他一直都是这样,从不隐藏,只是人们没看见,或者说装作没看见。
那千变万化的印象最后以李霞的容貌对他们笑了笑,转身以李书的姿态跳下废墟,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怎么办?”唐英喘了口气,悄声问。
“睡吧。”张义转身走进丁字巷惟一的那间屋子,“他还会回来的,我们照旧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神秘人
黑暗中的废墟,是唐英的宝库。
此刻是凌晨两点,商业街上的霓虹灯减弱了许多,丁字巷陷入黑暗,废墟上只笼罩着微弱的光,几步外便看不清对面的景物。即便如此,唐英依然小心谨慎地猫着腰,轻手轻脚地用一根木棍翻开瓦砾。
她腰间的口袋依然瘪瘪的,翻了将近一个多小时,只翻到几只破旧的闹钟。但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这片废墟在此存在了将近半年,早被那些垃圾虫们翻捡过不知多少次,还能剩下些残渣余孽给唐英,简直是奇迹。
唐英将木棍探向一块水泥板,用力将它撬起来,在底下找到两只被压瘪的易拉罐。她刚要伸手去拿,便听见了脚步声。她立即将身子缩下,蜷缩在残砖剩瓦之间,一动不动。
那脚步声从商业街传来,渐渐靠近了废墟。唐英习惯性地竖起耳朵辨别那脚步声主人的性别和身高体重,然而这回却完全分辨不出。
她从未听过如此千变万化的脚步声,前一秒钟还是徐缓从容,后一秒钟就急促如同鼓点,再后一秒又变成了少年轻快的奔跑……脚步声不断变幻,节奏也在不断改变,不像是一个人的脚步,倒像是不同的人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让唐英感到疑惑,她好奇地将头微微从遮住身体的水泥板后露出来,便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漆黑的中山装,借着从商业街射来的少量光线,只能隐约看到他身体的轮廓。唐英长期在夜间活动,眼睛已经锻炼得十分敏锐,即便对方穿着黑衣,但只要凝视一阵,也能渐渐看清楚对方的相貌。
然而这一次她的眼睛失灵了。她盯着那人看了许久,始终看不出那人的相貌身形。有时候她觉得那人是个瘦高个,有时候又觉得是个矮胖子。她把眼睛擦了又擦,仍旧无法看清楚。
那人身周的一切她都看得分明,只是那个人本身的形貌,始终无法捕捉。这是从未遇到的情况,她好奇心大起,小心地踩着起初已经探好的结实的瓦片砖块往废墟下走。
等她走下废墟,那个人也已经走入了丁字巷。
丁字巷沉睡在黑暗中,巷子里右边第一家的灯亮着,从窗口射出的灯光照亮了巷口一小段路面,再往里,就是一片幽黑,连巷子有多长也不知道。那人的身影停留在亮灯的那户人家前,屈起手指敲了三下门。
笃,笃,笃。
敲门声在死寂的巷子里听来十分响亮。
唐英站在那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她还没有进入巷子口,但她知道自己现在隐藏在如此微弱的光线里,站在灯光下的那个人看不见自己。现在那个人暴露在灯光下,照理她能看清楚他究竟长什么样,然而她还是说不上来。那个人的身体和脸都看得清清楚楚,唐英一会儿觉得他相貌英俊皮肤白皙,一会儿又觉得他满脸络腮胡子眼神凶狠,总是留不下固定的印象。
她可以肯定那人并没有像妖怪一样不断改变着形貌――他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自己对他的印象。不仅仅是外貌的印象,连身材、气质、举止仪态等等印象,都在不断地改变,而这一切本身,又并未改变。她只看到那不断变幻的印象,却看不到那个人始终不变的本身。
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唐英心头爬上了一丝恐惧。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脑子或者眼睛出了毛病,还是那人真的有什么问题。
那人敲门之后,在门口等了一阵,又敲了三下。
门内依然没有反应。
那人敲了几次之后,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他逐渐走出灯光覆盖的区域,身形没入黑暗之中。丁字巷的黑暗如此厚重,连唐英的眼睛也无法从那一片漆黑中辨别出任何形状。她将挎包小心地取下塞进一块砖块底下,以免里头的闹钟、易拉罐互相撞击发出声响。
然后她便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倒挂的尸体
一股浓重的腐臭从巷子里传来。唐英熟悉这种味道,她经常在阴沟里或者垃圾堆的底部发现死老鼠、死猫的尸体,那些尸体就发出这种气味。然而丁字巷的腐臭味比她闻到过的任何一种小动物尸体的臭气都要重得多,那似乎是更加大型的尸体。
好好的一条巷子,怎么会传出这种可怕的气味?唐英捂着鼻子,继续跟在那人身后。
那人在巷子里走走停停,不断敲门,但始终没有一扇门为他打开。唐英跟着他在巷子里转了一圈,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能够大致看清他的位置。除了敲门之外,那个人并没有做其他的事。
唐英跟在他身后,很快到了巷子底部,转过身,沿着巷子的另一边往外走。恶臭气味在巷子的中断最为明显,到了底部变得稍微淡了些,再往外走,气味又浓重起来。她用力捏着自己的鼻子也没用,走到一户人家前,那气味似乎直接从毛孔钻入她的身体。
恶臭似乎就是从这户人家传出来的。
那个人已经往前走了两户,开始敲门。唐英的目光却被这散发出恶臭的人家吸引住了,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户丁字巷很普通的一层平方,屋顶上铺着大块的瓦片,屋檐伸出一截,一扇斑驳的木门紧闭,两边是砖墙。
墙上有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吸引了唐英的目光。远远地看,那像是一只巨大的壁虎,趴在墙上一动不动。唐英走得越近,就越是能嗅到那东西散发出的腐臭气味。那就是巷子里的恶臭之源。那东西的下面放着一只大铁盆,有什么液体从那东西上面不断滴落到铁盆里,发出单调的当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