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

    北X大校花周李清的哥哥神秘失踪了。
    那些日子里,周李清一直心绪不宁,连上最喜爱的赵教授的素描和雕塑课也心不在焉。也是这个时候,俊朗而带着神秘感的张若水走进了她脆弱的感情世界。
    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素描课上,他的木炭笔用完了,然后向她借。下课后,他将一张她的肖像送给她,而她也将一张他的肖像送给他。
    “我看出来一些事。”傍晚,在食堂一起吃饭时,张若水低声对周李清说。
    “啊?”周李清诧异地看向他。
    “你哥哥,他也许已不在人世了。”他的话直截了当,正中周李清滴血的心。
    “你……你说什么?”她手上的筷子在颤抖。
    “死亡诗社!”他盯着她的眼睛,“你哥哥是‘死亡诗社’的成员!”
    “死亡诗社”四个字如一把锐利的刀子,扎进周李清的心脏,她的面色顿如死灰。
    举凡北×大的学生,暗地里都听说过“死亡诗社”,这个喜好终极冒险的中文系社团,常常在一些人烟荒芜的场所聚会,举行一些失传的宗教仪式,谈论一些诡异的事端或者不为人知的教会和哲学。传说入这个社团的学生,十个当中有两三个会神秘失踪或死亡,个中原因,只有每一届的社长才知晓。虽然如此,每年依旧有不少追求刺激的学生加入社团,教育局和公安局出面调查,依旧难解其中疑团,这个悬案已持续三年之久。
    “你怎么知道我哥哥入了‘死亡诗社’?”周李清莫名地对张若水警觉起来。
    “因为,两年前我也曾是‘死亡诗社’的成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嘴唇抿起,目光下敛,仿佛坠入不堪回首的往事中。
    张若水作为一个国外留学回来、继续深造的旁听生,自然没有自己的宿舍。他在校外租了一间木质结构的小阁楼,盛夏时节,蚊虫乱舞,但房东却不容许点蚊香,因为这里曾发生过火灾。
    这一日,周李清来了,她面色苍白,肩上挎着一只白色帆布包,一进门,就反手将门的木栓闩上,失声说道:“哥哥的死——不,失踪,秘密恐怕就藏在这里!”她哆嗦着手从包里掏出一叠稿纸,在地板上一张一张铺开。
    “这是哥哥写的最后一首诗,时间是7月9日,也就是他失踪的前一晚!我一直奇怪他那晚为什么那么不正常——”周李清神经质地不断点着一张红蓝墨水纵横的稿纸,上面龙飞凤舞一般写道:
    “三个6字在西方飙现,
    末日的召唤自东方降临,
    众神之父烈怒的七碗将山海覆盖,
    于是生瘟疫生毒疮生血水生毒虫生大蟒生死火生地狱生牛鬼蛇神—— 可是,主啊! 你的七碗饕餮, 怎抵不上那人间的第八碗? 那是雷霆之眼, 那是罪恶之花的花心, 那是坟墓下的撒旦之手! .……” 其中“第八碗”上用红墨水画了一只碗。碗中伸出一只狰狞的手,手上擎着一朵喷射着黑火焰的花蕾,一条蟒蛇死死缠住那手臂,欲将火焰吞噬。
    张若水凝神将这首死亡之诗反复看了几遍,陷入沉思。窗外有乌云飘过,墙上的那幅画上的大海似乎也有了阵阵骇人的浪涛声。

    周李清一脸渴求地看向他,问道:“什么是‘第八碗’?”
    张若水忽而立起身来,翻箱倒柜地寻起东西来。周李清双手抱肩在一边看着,等待某个不同寻常的解释,两只枫叶形耳坠却止不住地打颤。翻了半天,张若水终于从箱底抽出一本破旧的《圣经》,哗哗乱翻,额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将昏黄的纸张打湿了一片。
    “这是《圣经》‘启示录’中的典故,末日宣判到来时,神派遣七个天使分别将七只大金碗中盛着的罪恶倾覆在人间,”张若水双眼盯着书,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回答她的话,“第一碗倒在那些有兽的记号和拜兽像的人身上,引来恶性的毒疮:第二碗倒在海洋中,海水就化为死人的血,毒死一切海洋生灵;第三碗倒在人间的泉源上,使人饮的水化为毒血:第四碗倒在太阳上,太阳变得炽热烤人;第五碗倒在兽的座位上,兽的王国就黑暗了,人因为痛苦而咬自己的舌头:第六碗倒在幼发拉底河上,河水就干涸了,为了要给那些从东方来的王预备道路;第七碗倒在空中,就有声音从神的宝座上发出来,说:‘成了!’于是有闪电、雷轰和大地震——自从地上有人以来从未发生过的大地震!”
    他的话语中掺杂着颤抖和畏惧,仿佛一切尽在眼前一般:“这七大碗,一碗比一碗可怕,摧毁力也越来越强大,至于第八碗,《圣经》中没有说,那也许就是你哥哥想象中恐惧的极致了!究竟代表什么,我也参不透。”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周李清起身去关木窗,窗外的风已将稿子翻得“哗哗”乱响,有大滴大滴的雨点打进来。
    “我……我的爷爷是个基督徒。”张若水低下头去,眼中闪过一丝躁动不安。
    周李清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床头贴着的一张旧得泛黄的报纸上,那张报纸依稀可以看出是老版的《法制报》,黑白版面,上面头版头条写道:“……贫困画家兼杀人狂米高以人血当颜料,以死人为模特…一:渴望温暖,以人血沐浴自己……他笔下的人皮画作《第八碗》在黑市流通,竞出天价……事发,该画家即携巨款逃往韩国,国际警察出动搜寻未果……”报纸发稿时间是十年前,上面那个模糊的凶手的侧面似乎在那里见过,更多的却是陌生,凶手的脖子上被人打了无数个鲜红的叉,似乎要置凶手于死地而后快。
    周李清心弦乱颤,隐约觉得自己正陷入一个谎言中。
    “别看!”她正陷入好奇和忍慌中,张若水整个人忽而闯到她面前,面色发青,声音生硬而决绝,“你该回去了!”

    周李清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踏着木梯去了。她的牙齿咬破了嘴唇,血和着顺脸颊流下的泪,在木梯上溅起一小朵血色樱花。
    不一会儿,她美丽的身影融入那一片暴雨中。张若水瘫倒在地,透过窗户看着周李清离去的背景,落下痛苦的眼泪。
    他猛地爬起,闷吼着一把推开窗户,让粗暴的雨点把自己淋湿。窗外一道紫电闪过,他从怀中摸出一只怀表,那是一只老上海出产的怀表,针脚早巳不走了。他的手指轻轻一按机括,“啪”一声打开珐琅盖子,里面现出一张模糊的老照片,在电光的照耀下甚是诡异,与墙上那个凶手米高的黑白画像如出一辙。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不愿说出的秘密,如鲠在喉:每个人都在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对一个适当的人说出它。张若水决意将心中深藏的秘密告诉周李清是在一周后,然而当他夹着画夹去旁听赵教授的课时,却被告之周李清已经转系了。
    “她转到哪个系去了?”张若水尽量控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
    “中文系,古典文学班。”赵教授又摇头叹息着补充说,“这孩子实在太可惜了!”
    张若水如五雷轰顶,她为什么转系?是不愿见我吗?那日我的话也许太伤她了,难怪她把手机关机了。“古典文学、古典文学、古典文学,”他口中念念有词,觉得这个词条很是熟悉,心中陡然划过一道闪电——当年“死亡诗社”的主要成员不就是古典文学班的吗?难道她要……
    他将画夹一扔,飞奔出门。
    赵教授拍掉手上的粉笔灰,对下面偷眼看张若水背影的学生说道:“没什么好看的,艺术系的学生有点神经质很正常!何况他是在国外得过大奖的I”等到那些学生都挥笔疾画的时候,他捡起得意弟子的画角,翻看上面夹着的几张油画。
    翻着翻着,他的面色越来越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在一幅油彩未干的画上:那是一个歪戴着贝雷帽的大胡子画家,双眸炯炯,正在聚精会神地画一幅古怪的油画——缠着金碗的蟒蛇已将一只手臂吞食一半,那手上捏着的花蕾的光色也暗淡下去。
    赵教授的目光下移,看到画角上用铅笔写了两个细小的字:父亲。他的嘴角抽出一丝狐疑、一丝冷漠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残酷。
    张若水在校园焦急地寻找周李清时,周李清已经在某个风吹草低的荒野中接受“死亡诗社”的入会仪式。她美丽而哀伤的身子立在一棵发育不良的橄榄树下,将一笔入会费交到一个披着波浪卷发,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的女生手上。那女生的扫帚眉和鹰钩鼻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世纪的巫婆。
    “你已是‘死亡诗社’的成员,你必须明白,凡是泄露‘死亡诗社’秘密的人,必不得好死!那些都是不能说的秘密f”那个“巫婆”食指顶一项眼镜,“你的底细我都派人摸清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哥哥曾经也是‘死亡诗社’忠实的会员,我也不会亲自接见你!现在开始宣誓吧!”
    周李清紧咬着的嘴唇松开,宣誓道:“我信奉摩西十戒,信奉我主,世界末日到来时,我将在我主的带领下升入不朽的天堂!”
    “很好。”那女生微一点头,掐死一只飞到头发上的虫子,“散了吧。”说着抬步就走,坡跟鞋把草叶踩得哗哗响。
    周李清疾步追上她:“夏社长,最近有没有……”她低头犹豫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似的扬起头来,“有没有活动7”
    夏社长止住步子,目光透过咖啡色的镜片,凌厉地落在她脸上,哼了一声:“你想参加?”
    周李清虔诚地点头:“嗯。希望你给我一次皈依我主的机会!”
    “那你现在就跟我去吧!”夏社长抬腕看一看手表,又看一看手机上的信息,“现在去火车站坐火车出发,两天后就可以到达湘西了。已经有四个社友动身,一个早已到达了凤凰古城。”

    多年以后,周李清依旧记得火车上那两个不眠的夜晚,哥哥模糊的影子一遍遍从窗外掠过。张若水俊朗而神秘的背影也时不时泛上她的心头,她感到一种被欺骗的耻辱,她在一片雨夜中呐喊:“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你早就知道《第八碗》,你早就知道‘死亡诗社’,为什么不提醒我哥哥?为什么!就因为我哥哥是死亡诗社的成员之一,你才故意接近我的吗?”她有时也觉得自己过于偏执了,但梦里还是不住地哭泣、大叫。
    夏社长睡在她上铺,从上火车的那一刻起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那副玳瑁眼镜连睡觉时也不曾摘下来。在去湘西的第三个晚上,在火车平缓的运行声中,周李清鬼使神差地爬到上铺,想将她的眼镜摘下来看个究竟,在暗淡的灯光下,她看到了一双大睁的眼睛透过咖啡色镜片森森地盯着她,周李清“啊”一声大叫,从上铺跌了下去。
    也是那个晚上,张若水寻到了“死亡诗社”前任副社长陆明的家中。他从中文系的马教授口中得知,陆明在去年春天的一节课上,忽然口吐白沫瘫倒在桌下,整个古典文学班的学生都吓坏了。陆明被120急救车送到医院,一查是食物中毒,这个阳光男孩不知什么原因体内竞积聚了大量的水银和一些微量毒素。在医院住了半年,洗肠多次,无奈毒攻心肺,医生爱莫能助,陆明现在怕在家中等死——可能已经死了。
    他与陆明相识是三年前的事了。作为大一新生,他自然喜欢加入一些社团。有一天,他在足球场上结识了陆明,那个看似阳光的男孩,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对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和萨特的虚无主义很是推崇。
    在好奇心的作祟下,张若水恳求陆明让他加入了“死亡诗社”。
    张若水记得第一次参加“死亡诗社”的活动,是个芳草萋萋的清明节。那日的雨阴阴绵绵下得真叫断魂,而他那日的经历更是断魂。那场秘密聚会定在临近农庄的一个坟场上举行。远处隐约有哀伤的唢呐声,不知谁家死了人在办道场,风中有黄裱纸刮来,潮兮兮地贴在枝丫上。那日到场的只有七个人,几乎谁也不认识谁。
    大家在狗吠声中先去林子里捡了些干树枝,用鸟窝做火引点燃一堆篝火,然后盘腿坐在篝火前,开始朗读起一些哥特式的诗歌来。张若水依稀记得其中一个面色苍白的白衣长发女孩朗诵的是天才诗人兰波的《醉舟》,而另一个声称有精神分裂症状的男孩演的是一段荒诞派大师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台词混乱,他扮流浪汉上吊的样子后来常常在张若水的梦中出现-一那个男孩很像是周李清的哥哥周李想。
    未了,众人又无声地绕着篝火跳起一段先民刀耕火种的舞蹈,张若水看着地上一堆凌乱的影子,心绪跟着乱了。
    上弦月落下去的时候,随着惊醒的乌鸦“呱呱”一通叫,近处的林子里响起一阵破风的“嘶嘶”声,那些神经质的学生们忽而一反刚才的倦怠之意,眸子中射出可怕的光芒,那是贪婪的、厌世的、虚荣的、可鄙的、恐怖的、扭曲的、狰狞的光芒,张若水至今刻骨铭心。
    “今天谁来尝圣水?”陆明的声音里充满了欲望,一双眸子炯炯赛寒星。
    然而没有人答复他的话,只有那怪异的“嘶嘶”声和树叶的“沙沙”声在耳畔刮着,越来越近了。
    “好,抽签决定,看看我主圣父的意思。”陆明手上攥着六根火柴,露出一样长短的火柴头。
    六双颤抖的手(陆明自己没有参加抽签)从陆明手上抓过火柴,张若水记得那五张苍白如死人的脸,火焰的影子在他们眸子里也成了死灰一般。火焰的星子落在一个女孩的头上,她却浑然不觉,空气中充斥着头发的枯焦气,刺鼻难耐。

    “啊l”那个刚才朗诵《醉舟》的白衣女孩猛地从地上爬起,跨过坟墓,跌跌撞撞地向来路狂奔。
    “嘶——”那个奇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的整个人忽然跌进厚厚的落叶里,一阵剧烈的痉挛后,白裙子仿佛成了她的裹尸布,直到死的那一刻,她的手上还捏着那半根火柴。
    “快,喂她圣水!”陆明一张脸变得异常可怖而兴奋,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从内衣口袋摸出一个古怪的狼头盖子的小瓶子,死命掰开奄奄一息的女孩颤抖的嘴唇,将一股金色的汁水灌进去。
    “陆明,你疯了!”张若水颤声叫道。
    其余四个人冰冷的目光瞬息打到张若水脸上,他们眼中血丝纠缠,恶狠狠的样子,仿佛要将他吃了一般。张若水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到那种庞大的危机感,他闷声走到那个渐渐死去的女孩的身前,跪倒在地,干呕起来。
    在陆明把虚脱的他从地上拖起的时候,他偷偷将那个狼头瓶子塞进口袋里。仔细一查,才知道那是古埃及储存死者内脏的微型复制品。
    后来,在一段时间的惊慌和良心不安后,张若水在赵柄彰教授的帮助下,争取到留学深造的名额,远走巴黎,一去三年。这三年他无时无刻不在忏悔与恐怖中度过,那个白衣女孩濒死的叫声永远是他噩梦的主旋律。记忆是没有风的森林,充满寂静的死亡。那死亡一直在追他,昼夜不息。
    陆明的家在四环外一个老旧的小区里,因为已经有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皮,要将资源重新整合,变住宅地产为商业地产,很多人已提前搬出去,这个小区几乎成了“空城”,周围没有菜市场,连只狗也没有。
    在小区的荒园里,一些萤火虫在杂草丛中明灭,鬼火一般在飞舞。张若水摸出一包软壳“红南京”,弹出一支烟,抬眼看一看几盏离得很远的寒星,忽而感到刻骨的孤独。他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一口,又摔到地下拿脚尖碾灭了,悄无声息地向21号楼摸去,那里的十三楼只有一盏灯孤独地亮着。
    从一楼到十三楼,仿佛穿越一层层地狱,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他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在闷响,回荡在楼的每个角落。张若水扶着冰冷的墙壁,等到拐了十一个弯,到达第十二楼楼梯口,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立住。他将一把瑞士军刀弹开,收进袖子,然后一步步向那间透出细微光亮的房门走去。
    他不动声色地敲门,那声响在死一样的寂静中被放大了数倍。里面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门没关,你进来吧。”张若水心里一惊:“难道他在等什么人?或者,他知道我要来?”

    张若水推门进去,一股腐锈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整个室内只点了一盏酒精灯和半支蜡烛,昏暗的烛光下,一个瘦得皮包骨的人惊骇地看向他——那确是陆明,然而他已不成人形,头发蓬乱,双眼红肿,身上裹着一条油腻的破被子,上面黄乎乎黏着秽物。
    “若水,是你7”陆明的笑比哭还难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在我临死前还能见到你。”他一说话便开始剧烈地喘息。
    “我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张若水的脸藏在黑暗中,“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为什么?”陆明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渗着血丝的痰。
    “你曾经的班主任马教授告诉了我你中毒的事。他也不确定你是否还在人世。”
    “嘿嘿,”陆明苦笑一声,“你觉得我还活着吗?我是已死的人了。”这话自他口中说出,令人毛骨悚然,连烛光也似跳了一下。
    张若水把食指点一点额头,稳定一下思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坟墓,只差迈出另一只脚了。我很想问你,陆明,你现在还相信世界末日吗?”
    陆明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把头偏过去看向窗外,一颗大星子在虚空发着冷清的光,像是某个人前尘的一滴泪。
    “若水,你是不是很恨我?恨我当年用那个女孩试‘圣水’?”陆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三年我想明白了,也许你有你的宗教。可是,每当我梦到那个白衣女孩濒死的叫声时,我的良心就开始折磨着我!”张若水捻亮酒精灯,一半脸色呈现出光明。
    “是的,我自有我的宗教!”陆明的眸子里燃起一盏久违的灯,“你知道吗,若水,三年前我坚信我在为宗教献身,三年后的今天我的宗教虽然有所动摇了,但我不愿否定三年前的我。”他的嗓子眼里咕噜噜堵着一口痰,因为剧烈喘息整个脸都憋红了。
    “陆明,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吗?”
    陆明睁大眼睛看着张若水脖子上挂着的狼头内脏瓶,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来问我‘圣水’的配方的1可是,我坦白地告诉你,这个世上活着的人当中大概没有一个知道配方,因为这种配方一直在研发阶段,还没有最后定性!我一个中文系出身的人,对化学懂得实在不多,我一直都是靠着一些炼金术的书来做试验,我的‘圣水’根本不纯,比起传说中真正的‘圣水’,缺少很多种病毒做引,尤其是中世纪黑死病的病毒——”他从枕头下抽出几本厚厚的书,书名都跟炼金术有关。
    张若水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但也非常震惊,看来“圣水”比自己想象中更厉害,他尽量掩饰起心中的慌乱,说道:“你错了,我对于‘圣水’配方的兴趣远没有对‘圣水’这一说法来源的兴趣来得更大。”
    “嘿嘿,”陆明掖一掖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看起来像一只晒干的沙丁鱼,“自从狼头瓶失踪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有人会来找我,因为这个世上能解开‘圣水’之谜的人实在罕见,想不到这个回来找我的人是你。也许你已经把‘圣水’请人做了化学解析,他们都告诉你什么?也许有人会提到中世纪,提到古埃及,可是,我要告诉你,他们的推论虽然正确,然而与真相只接近百分之一二,甚至背道而驰——”他因为激愤又咳嗽起来,嶙岣的锁骨一凸一凸,仿佛要迸裂肉体似的。
    “我一个要死的人,告诉你某些真相也无妨:‘圣水’有三大功用,其中之一,是把骨头炼成金属质地——啊!”陆明那双血丝纠结的眼睛看向门口,整个身躯由于恐惧而扭曲,由一条沙丁鱼变为钻洞的黄鳝。
    室内的酒精灯与蜡烛的光芒都是一暗,张若水隐约看到一只凶残的眼睛从门缝一闪,他的心蹦到嗓子眼,左手哆嗦着按一按墙壁,一念之间,右手握紧了瑞士军刀,大跨步闯向门口。
    一阵激烈的追逐后,张若水忽然感到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向他飞来,他在国外学过一些擒拿,当下头一偏闪过其中一团,另一团却不偏不倚打在他的右肩,他手中的瑞士军刀“咣当”落地,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同时也落在他的脚上,张若水凭触觉和味觉知道是一只鞋子。

    楼梯上的脚步声陡然消失了,楼道上静得可怕。张若水知道那个神秘人扔掉了鞋子,在暗处躲避,等待时机偷袭,不敢贸然前追。他左手燃起打火机,长长的影子在楼梯上晃动,右手捡起瑞士军刀,一步一步下台阶,火光所照之处,却是空无一人。
    他正步步惊魂,楼上忽而传来陆明的一声惊叫,张若水心中大叫“不好”,原来刚才就在他对付那双鞋子的时候,那个神秘人已经悄然与他擦肩而过,赤足爬到楼上。张若水飞步回头,向十三楼爬去。
    他刚转到一个楼梯口,一个钝物狠狠朝他面门上迎过来,“梆”一声结实地敲在他前额上,一股血腥气冲上喉头,他只觉脑袋一空,意识被瞬间抽离。
    从火车站台下来,周李清一步不离地跟着夏社长,她尽力显出轻松的神情,然而一对枫叶耳坠还是颤个不休,仿佛风在上面打秋千。
    站口簇拥着接送旅客的人,挥着旅行社的旗帜或者高举写有人名的牌子。夏社长在人群中搜寻了一会儿,向放着垃圾箱的角落里,一个踮着脚尖脏兮兮的小男孩走过去,那小男孩手上高举的牌子,上面画着一只被啃了一口的青苹果。
    “这是什么?”夏社长指着那只青苹果,目光从眼镜片后射向那个小男孩。
    “原罪。”小男孩一下子来了精神。
    “谁吃了它?”
    “亚当和夏娃!”小男孩一跃而起,嘟嘟嚷嚷着说,“他们等你老半天了。”
    这是个昏昏沉沉的下午,空气凝重,天空飘着厚厚的云朵,几乎压到远处的山顶上,一大群蜻蜓贴着地面飞过,一只红蜻蜓竟撞进周李清的长发里,挣扎了好久才重新起飞。她们跟着那个小男孩左拐右转,到了一辆停在山坡下的面包车前。
    面包车的窗户摇了下来,露出一张满是青春痘的学生脸,他见到夏社长,连鼻子都在笑:“你来了,快上来!”又把目光停在周李清的脸上、胸上,“她是?”
    “她也是夏娃。”夏社长冷冷回答,上了车。周李清心中虽然厌恶那男生,但还是冲他笑一笑打个招呼。
    那个小男孩吸一吸鼻涕,也要跟上来,车上的胖司机冲他瞪了一下:“滚!”
    小男孩龇牙咧嘴地叫道:“说好给我钱的,20块!你们别赖账!骗小孩不得好死!”
    那个胖司机恶狠狠地冲他甩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发动引擎。那小男孩机敏地捡起钞票,忽然冲着刚坐稳的周李清做一个鬼脸,叫道:“你们这些骗子都不得好死!土匪吃了你们的肉——”他一边说一边闪过司机打过来的大手,连滚带爬地走了。
    周李清从一上车,就注意着车上的人,除了那个被称为K哥的胖司机和那个痘子比毛孔还多的男生外,最后面还坐着一对亲密的年轻人,男的穿得很酷,女的打扮也很时髦。他们都戴着同一种类型的帽子,显然是一对情侣。周李清揉一揉太阳穴,看着窗外向后飞驰的山丘与一片一片的浅水,紧绷的神经忽而松弛了。面包车越过大片大片的茶树林和猕猴桃林,向凤凰古城开去。

    中途,夏社长从一只坤包里摸出一包药物,那药物上画着一个骷髅头,自然是毒药无疑。夏社长倒出四粒黑红的药物,分发给每个人,包括那个胖司机,他们都不声不响地接了,周李清伸出的手又迟疑地缩回。
    “不是给你吃的!是封你嘴的!”夏社长阴沉地说道,“要是有警察破坏了我们的活动,谁被抓了谁就得服,早一点去与天父见面,省得多受折磨!”
    夏社长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回绝的毒厉。周李清嗓子眼儿“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唾液,颤着手把那药丸接了。
    夜幕徐徐在窗外拉开,湘西地旷人稀,山坡上散落着一些古老的木房子,不知有没有人住,狗吠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约摸到了八点钟的光景,面包车颠簸到凤凰古城外,古城其时华灯初上,因为丘陵多雾气,远看像沉醉在水晶棺材里。
    “停车!”夏社长忽而凌厉地叫道。
    “古城还没有到呢!”K哥迟疑着说道,但还是不敢违逆她,踩了刹车,熄了引擎。
    夏社长一指近处一个破落的白房子:“今天就在这里举行‘原罪’仪式!”
    K哥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声音里有些打颤:“白房子是湘西赶尸人住的地方——”
    “我定了!”夏社长鼻子里哼了一声,抬步向白房子走去。
    周李清听到“赶尸人”,面色不由得煞白,身后那个痘子脸说道:“怎么?怕了?你还是雏儿吧,第一次参加‘死亡诗社’的活动?嗨,告诉你,上回我们在十三陵边上举行的仪式,我还看到提着红灯笼的宫女,她们可都没有脚!没有脚啊!”
    “走吧,别吹牛了,大忠!”那对情侣催促挡在前面的痘子脸。
    大忠龇着牙回头看着他们俩:“哟,这么急着出演大戏份呢?最近印度《爱经》看到第几个花式了?”说着色迷迷地看着那个时髦女学生的胸。

    “呸!”那个女学生涨红了脸。
    那个白房子不知什么年代就建在那里了,木架松散,似乎随时会倒塌,地上都是白蚁蛀出的木屑。几只老鼠在木梁上蹿着,无视人的存在。夏社长早就等在那里,背对着他们,反剪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细长的竹篾条。木屋中一张竹椅上燃着半支红蜡烛,从烛油的流量看,显然是刚点上的。一阵阴风从破败的窗户中吹了进来,烛光剧烈摇曳。
    “郭小林,白玫,你们最近有没有上床!”夏社长尖利的声音在白房子里回旋,吓得老鼠都止住脚步。
    那对情侣一时目瞪口呆。
    “哼,你们身上的‘欲’念太多,这是原罪在作怪!”夏社长猛地回过头来,她的玳瑁眼镜已经摘去,露出一双可怕的眼睛——其中一只竟是玻璃制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我今天就替我天国的父鞭笞失乐园里那条淫蛇加在你们身上的罪恶!脱光你们的衣服!快!”
    那对情侣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令周李清惊诧的是,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飞快地剥下身上的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了一起。
    “跪下!”夏社长厉声喝道。
    一对青春的胴体就那样跪在木板上。
    “啪——啪——”两声脆利的竹篾鞭打带出两声几乎重叠的惨叫,血腥气立时弥漫开来。
    周李清双手蒙住眼睛。K哥脸上的横肉一抽一抽地,盯着夏社长看。大忠的一对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看着白玫梨花带血的身躯,不住地吞咽吐沫。周李清忽而对自己贸然加入“死亡诗社”的白痴行为感到后悔:我这样能查出什么呢?也许幕后凶手还没有出现,我的命就没有了I
    外面由远至近响起一阵脚步声,来人似乎听到了白屋中男女的惨叫,迟疑地不敢上前。K哥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弹簧刀,“啪啦”打开刀口,走了出去。约摸隔了一分钟,K哥回来了,对夏社长说:“没事,是个赶尸的老头,继续。”
    夏社长抡一抡手臂,看着地上皮开肉绽的一对男女,皱一皱眉,“我主耶稣当年在十字架被铁钉钉得血枯而死也没有哼一声,你们才吃几鞭子就要死要活地大叫,真不像话!好了,穿衣吧!”她踢一脚白玫起伏的胸脯,周李清分明看到那一刻夏社长的眼中显露的嫉妒!
    就在周李清惊慌地盯着夏社长的时候,夏社长眼睛也与她的目光相遇,周李清忙低下头去。木屋的地板上四溅着血花,像春天的花草地。白玫和郭小林呻吟着披上衣服,鲜血很快把衣服浸透。
    “周李清!”夏社长的声音很轻,然而这一声喊却在周李清脑中如闷雷一样炸开,她恍惚地看着夏社长,预知巨大的危险就要降临。
    “你也脱衣,让圣徒的血与你的血融合!”夏社长吐一口吐沫在掌心,伸舌头舔舐竹梢上的鲜血。
    周李清大脑一片空白,她的枫叶耳坠拼命地摇动:“不!”就要夺门而出,大忠扑上来,一把将她按倒在地,青春痘涨红了脸:“我来帮她脱1”
    在倒地的那一刻,周李清的脑海中掠过哥哥的笑脸和张若水坚定的眼神。周李清啊周李清,既然有勇气来了,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智慧走出去7在大忠的脏手伸过来的那一刻,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打开他的手,目光冷冷地看向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自己来”

    多年以后,周李清回忆起白房子中的那一幕,还能感受到恐惧之后那种豁出去的勇气。那时的她,一件一件脱下衣裙,当她洁白的胸脯显露在夜的眼眸中时,她能听到上帝的叹息。跳跃的烛光下,她坚挺的乳头如喷射着火焰的花蕾,她高昂的头颅有西斯廷圣母的威严,她的衣服半披在肩上,长发融入夜的阴影。夏社长看着面前那个女孩的胴体,忽然双腿一弯,跪倒在地,按在木板上的双手因为紧张而颤抖。
    “我在他的画上见过你,那朵喷射着火焰的花营就是你的乳头啊——”夏社长说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话,她那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眼见着夏社长歇斯底里的古怪举止,其余四人面面相觑。大忠手指叩着木门,叩得木屑纷飞,他似乎预感到一些什么,面色极其不安。
    四野陡然响起一阵警笛声,在那静谧而阴森的荒野,那声响几乎唤醒了一切熟睡在树上、地下的生灵与亡灵。
    “白房子里的人听着,快快放下你们的武器把双手交叉放到后脑勺上出来1不然我们要武力进入了!”一个手持喇叭的警察声势威严地喝道。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吸溜着鼻涕的小男孩,正是在火车站台接夏社长一行的那个。
    “我看到他们带了枪!还说要恐怖袭击一个名演员l”那个小男孩把一根棒棒糖敲着黄黄的牙齿,信口说着,他的眼中闪烁着报复的快感。
    就在警察抄着大喇叭进行倒计时的时候,一个披挂着羊皮袄的大胡子赶尸老人将手中的赶尸鞭别进裤腰带,悄悄绕到白房子后,从后门一个缺口摸进去,他的右手指缝中夹着四枚锋利的黑色刀片,他的目光是那样凶残,仿佛即将扑杀老鼠的夜猫子发出的。傍晚,京郊垃圾场,一个拾荒货的老妇人拿 着一只钩子在四处倒腾。当她走向一个垃圾筒 时,那个垃圾桶忽然倾倒下来,从里面滚出一个 血淋淋的人来。老妇人尖叫一声,吓得拔腿就 跑。
    那个血人就是张若水。那晚他在黑暗中被人用钝物打晕,蒙蒙胧胧被人装进麻袋开车运了一程,扔到了没人的地方,昏睡了一天,他才渐渐有了意识。不知那个人是不是有意放他一马,麻袋口的绳子系得很松,他很轻易就挣脱了,爬出垃圾箱。
    他来不及细想,脱去染血的外衣,在公共厕所洗去额头的血污,便在路上拦了辆的士,向陆明住的小区奔去。
    他再次踏入那个小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陆明的房门是开着的,地上凌乱地散放着一些衣服和化学仪器,一个白发满鬓的老人拿着扫帚在清扫房间。那老人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吃了一惊:“你是来找陆明的吗?对不起,他昨晚去世了,尸体被送去火化了。”
    张若水大惊失色,看来那个凶手对陆明下了杀手。
    老人一把撕下墙上那幅画,那个老炼金术师的眼睛却黏在墙上,安静地看着什么。

    夏天在一场雷雨后宣告结束,秋日的艳阳没有夏天毒辣,比起夏天太阳的白净,秋日的太阳显得枫叶般红火。张若水喜欢观察四季太阳的颜色,他总觉得太阳的颜色与热量成反比,颜色越深热量反而越低。
    那日他在王府井散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观察街上人的言行。外地人都说王府井骗子多,有多少店面就有多少骗子,然而他却没看出来。不时有“复古的”黄包车车夫扯着嗓门拍着后座请他上车,他都有礼貌地回绝了。
    他从报亭买了份新出炉的《法制报》,随手翻看着打发时间。翻到第三版,他的脚步煞住了,整个人钉在了街道上。
    “北×大女生裸体浴血,凶手疑是赶尸老人”,仔细一看新闻上的黑白裸体照片,那个北×大女生正是周李清!他起初以为周李清被人谋杀了,一阵排山倒海的伤痛从心底升腾,他感到全身的细胞都在流泪泣血。强忍着巨大的悲痛,读到中间,才知道周李清还活着。
    报道是这样的:“……站台警察从一个小乞丐口中得知,六个可疑人员携带枪支弹药欲对某名演员进行恐怖袭击。湖南警方高度重视,迅速出警。半个小时候后,警方在凤凰古城外一座赶尸人的白房子里发现那六个人,僵持了三分钟后,警方抛出催泪瓦斯弹,实施了强攻。当警务人员到达白房子时,里面血腥冲天,躺着四具尸体,都是被黑色刀片一刀割喉。其中一具戴眼镜的女尸身下一个裸体女孩尚有气息,并且毫发无伤,疑是遭遇严重惊吓而导致重度昏迷……经法医鉴定死亡时间仅为几分钟前……警方迅速封锁了现场,对方圆三十里的住户进行了排查询问,有一个夜间出来小便的苗民举报,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赶尸老人赶着一具双手没有伸直的活僵尸,抄羊肠小道亡命奔跑!警方推测,赶尸老人所‘赶’的那具‘尸体’,可能是一个大活人——也就是那六个‘疑犯’当中的一个。赶尸人这样做不过是掩入耳目。
    ”至于赶尸人的作案动机,警方还在进一步调查中,有个别媒体推测‘不排除他是为民除害,剿灭坏人’。警方已根据苗民提供的凶手特征,描下肖像,悬赏二十万捉拿‘赶尸老人’。目前,那个女大学生正在某医院接受治疗,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派警力彻夜守护。预计等她康复的那一天,案情将有巨大突破。因为举报有功的小乞丐,被某小学招收,警方相关人员说,将提供这个小乞丐的一切学杂费生活费,直到他大学毕业,成为社会的栋梁……“

    读完报纸,张若水整个人都愣怔住了,仿佛看了一出血腥的折子戏,自己最在乎的人在戏中遇害,而自己却在戏外昏睡:又仿佛那戏是绣在屏风上的,他再如何瞪大眼,也看不真切,进入不了情节。他折好报纸放入口袋,拦了一辆的士匆匆向机场而去。
    某医院,204病房的门前两个便衣半躺在长凳上看报纸,其中一个大概太累了,把报纸盖住脸庞,一会儿,那报纸上的宠物狗的屁股便随着他的鼻息均匀地做起了跳跃运动。
    女护士长急匆匆地走过来,俯身对两人小声说道:”刚才有个小伙子在前台问起她——“作势指一指病房。
    那个看报纸的麻脸便衣一蹙眉头,警惕地站起来:”他现在在哪?“一边问一边推醒旁边鼾声微微的同事。
    女护士长一回头,大惊失色:”啊,他跟上来了!“
    被推醒的红鼻子便衣一骨碌爬起来,从腰间拔出枪来指向护士长身后的那个人:”别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来人忙把双手高举着,叫道:”别误会,我是周李清的男朋友!“
    张若水摸出身份证与学生证:”我与她是同一所大学的。劳驾,让我进去看一看她吧。我是她最想见的人,请你们让我进去陪她一会儿吧,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说到后面眼中有了点点泪光。
    女护士长被他的眼泪打动了:”嗯,有时情感比药物对病人更有效!“
    麻脸便衣挥挥手给张若水放行:”给你十分钟!“
    病房中一片洁白,像沉睡在记忆里的一场大雪。蓝条纹被下,昏睡着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她已经沉睡了几天了,一直靠输入营养液维持生命。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恐怖?张若水坐在床边,双手握住周李清冰凉的手。
    ”小李,那天我不该对你那么凶,我们是恋人,我该把我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你的。原谅我。“他的手指在她掌心画着一个又一个字,”传说在心爱的人掌心写个‘爱’字,下辈子的姻缘就定下了。我不要什么下辈子,我只愿你现在醒来,我要告诉你我的一切!请你醒来I“
    他温温的泪水滴在她苍白的脸上,一滴接着一滴,几乎打湿了她长长的睫毛。张若水忽然觉得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睁开泪眼再看,她在缓缓地睁开眼。
    ”若水。“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张若水喜极而停了哭泣,伸手捧住她的脸蛋,狠狠亲了一下。周李清苍白的脸泛着淡淡的红晕,轻轻说:”你好吗?“
    ”你好了我也就好了。“张若水含泪笑道。
    忽然,周李清面色一变,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她一把推开他,哭叫道:”若水,你快跑!有人要杀我!他要割我的喉咙!快跑啊!夏社长因为救我被那个魔鬼杀了,你快跑啊,不要管我一“她拼命捂着自己的喉咙,声音越来越嘶哑。
    外面的两个便衣和女护士长都闯了进来。张若水张开臂膀搂住周李清,叫道:”别怕,我们已经把你救出来了!别怕!傻丫头,我不会离开你的。“
    在张若水和女护士长的精心照顾和调理下,周李清的身子渐渐恢复。大概过了三个月,在树叶凋零的晚秋,她出院了。

    期间,两个便衣和一个专案组组长盘问了她那日凶案的经过。周李清咬牙含泪说起那个白房子里阴森的夜晚。那个从木门后破门而入的赶尸老人,他的手一扬,就用黑色刀片杀死了一对裸体男女和那个倚着门的大忠,赶尸老人冲上前要杀死她时,夏社长竟拼着性命挡在她身前,叫道:”你不能杀死她,她是上帝的杰作!“
    赶尸老人咳嗽一声,恶狠狠地把刀片剜进夏社长的眼睛,挖出一只带血的玻璃眼珠子,阴沉着声音说:”她必须死!警察就在外面!“夏社长依然挡在那里,赶尸老人迟疑了一下,刀片划开她的喉头,血水把他的白胡子染成红色的旗帜。
    周李清被那血红的胡子一吓,血冲脑顶,一阵眩晕。在失去知觉前,她看到赶尸老人作势就要划开她的脖子,这时一股烟幕从木屋里升腾起(催泪瓦斯),她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回到住所,已经是冬天了,因为是傍晚,草树上都结了一层白色的霜雾,一些耐寒的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聊着无关紧要的天,调着无伤大雅的情。
    周李清执意去北×大的校园看一看,张若水拗不过,只好陪她打车过去。学校快放寒假了,校园里都是行色匆匆搬运行李的学生。两人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偌大的操场上也只有几个足球队的学生在练习盘球,身影拉得长长的,面孔都有些沉在雾气中的不真切。
    有些累了,周李清坐到临着荷花池子的一张长椅上,一头秀发直垂下来,几乎盖住整个脸。微风起时,她裙子上碎白的花朵仿佛要飘起来。
    看着眼前一池枯萎的荷花梗,周李清有些感伤地说:”若水,我这三个月就像三个世纪一样漫长,我懂得了很多以前不懂得的东西。生命是那样脆弱,风一样轻。“她转过来脸,伸手抚摩他因为照顾自己而显得憔悴的脸庞,”我不该对你使性子,不该对你不辞而别,不该就那样加入了‘死亡诗社’。我太幼稚了,若水,我总以为自己会查出些什么,我对自己、对你都不负责,原谅我。“
    张若水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其实,真正该请求原谅的是我。“他长长叹息一声,吻一下她的手背,”我曾在你病床前发过誓,如果你能醒转,我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小李。
    “我给你说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也就是你在我房里看到的那个新闻。那是十年前发生在北京的恐怖大案,当时震惊了全国!”张若水的目光越过死水一般的池塘,看向遥远的虚空。
    “有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叫米高,他对艺术有一种天生的、偏执的酷爱,为艺术他甚至可以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来!他的一个画家朋友甚至称他为‘梵高二世’,可是他后来剪掉的不是自己的耳朵,而是别人的耳朵——也就是那个称他为‘梵高二世’的朋友!他不但剪下朋友的耳朵,更将朋友的鲜血变态地用来淋浴温暖自己之后,还将朋友的鲜血和皮肉做颜料和材料,‘画’出了一幅叫做《第八碗》的恐怖巨作!你还记得你哥哥那张稿子上用钢笔画的画吗?那就是《第八碗》的雏形f只是,真正的《第八碗》那只碗中伸出的手是人肉干制作而成,手上擎着的那只喷射着火焰的花蕾是人的乳头和人血涂抹而成!更重要的是,那只‘碗’是一条毒蛇盘踞而成——在《圣经》中,毒蛇代表淫欲与原罪。
    ”当时,那幅画在黑市上得到充分的肯定,竞拍卖出一个天价!警方成立了专案组,高调介入,那个叫米高的卷走一笔钱,入境韩国,从此没有了音信。直到三年前——也就是‘死亡诗社’在北×大成立的那一年,新鲜的人皮油画又一次出现在黑市上,黑市上的人评定那些油画不是米高所作,艺术价值远远小于米高的画,但那些画一定与米高有关联,画风与用色技巧与米高相似,怀疑系米高的弟子在作祟——“张若水嗓音低沉地讲述着,周李清直感到毛骨悚然,就连脚下的小草也似乎在颤抖。

    ”你床头那张最新剪切的新闻又跟《第八碗》有什么关联?“周李清的手因为惧怕而握紧了椅背。
    ”因为,我从一个侦探朋友那里得知,那个被剪去耳朵的受害者冻结的内脏器官最近在黑市上被查获了,而且那批器官中还有另外几个人的内脏器官——通过DNA鉴定,其中就有‘死亡诗社’那些神秘失踪的学生的器官!我推测当年米高将受害者的内脏冷冻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医院的停尸房,或者就是冰箱,现在内脏既然已经出现,说明米高这三年来一直在不断地杀人,而且就活跃在北京!“张若水还要说下去,一个男生把足球误踢了过来,他忙走上前飞起一脚,把球传得远远的。
    ”也许,这三年来一直在不断杀人的是他的弟子而不是他——“周李清咬着嘴唇。
    ”那些人皮油画确实有可能是他的弟子所作,但那些人很多都是被他亲手所杀,因为他杀人之后有个习惯,喜欢用死者尚未冷却的热血洗刷自己肮脏的身子——这可能是他自己的一种杀人仪式或者宗教仪式,洗刷自己的罪恶l他还喜欢把死者的肠子和衣服整齐地叠在杀人现场——“张若水感觉到周李清的手越来越冷,不愿吓着她,便停住了口。
    周李清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虚弱的身子在他怀里躺了一会儿,睁开了眼睛:”若水,你一开始就知道‘死亡诗社’与那个画《第八碗》的魔鬼有一定关联是不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对《第八碗》这样的敏感?“
    荷塘里起了微微的风,柳树干枯的枝丫在风中痛苦地嘶叫着,那几个踢足球的学生收起了足球,骑着单车消失在黄昏的霜雾里。张若水沉默了好久,才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从怀中摸出那只珐琅盖子的老怀表,”啪“地打开。
    周李清看着上面的那个肖像,从他怀里一下子蹦起来,惊恐地指着肖像说道:”他……他就是那个杀人凶手米高是不是?那天我在你的床头看见了那张通缉令,就是这个人l当时我就觉得有些熟悉,原来,原来——“
    ”是的,我是他的儿子。“张若水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周李清后退几步,流下痛苦的泪水,手指颤抖着指向他,骨节苍白,”你是不是就是那些人皮画的作者?你是他儿子,自然继承了他的画风与技巧!我哥哥是不是就是你害死的?你……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是不是?你到底想干什么?“她边说边退到池塘边,一只脚已半探在池塘里。

    教学楼的一间画室中,半掩的纱窗下,一个人正用望远镜远远地看过来,那人正是艺术系的主任赵教授。他的眼中有困惑也有残酷。
    池塘边,张若水有些不知所措,他焦躁地揉一揉额头,说道:”不,不是的!你说的完全不是,他是我父亲不错,我也在小时候得到他绘画用色和技巧的亲手传授,但他决不会是杀人凶手!他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虽然他有精湛的画技,但生前没有卖出去一幅画,一生都受着别人的冷嘲热讽!他在我母亲用自杀的方式逼他离婚的时候,就跳进昆明湖自杀了——“
    周李清懵懵懂懂地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她忽而尖叫一声,整个身子跌向池塘中,原来池塘边青苔积得太厚,一不留神就打滑了。
    ”不要!“张若水要抓她的手,却已是来不及,只听”扑通“一声,周李清落下了池塘,她的白裙在水中散开,像一朵盛开白莲;长发在水中纠结,仿佛莎士比亚与兰波笔下的奥菲利亚。
    张若水毫不迟疑地跟着跳下水塘,在水中一把揽住她,急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l如果你要死去,我就只有跟着枯萎了。小李,这些年我一直觉得自己身在一个巨大的陷阱中,我的父亲成了杀人魔王,而真正的凶手却逍遥法外!“
    周李清在水中仰起头来,一双眼睛楚楚可人。她伸手抹去他的泪水:”若水,我相信你。让我陪你一起,还你父亲一个清白吧。“
    纱窗后的赵教授收起望远镜,背着双手走向覆盖着油布的画架前,猛地掀起油布,画板上露出一幅血腥的油画,地上散落着一些入耳、人手、人脚,他俯身捡起一张干枯的人皮,用画笔与刻刀修饰了一下,贴上画布。
    某公墓,守墓的老人正拿着铁锹给一个被水冲刷得露出一角的棺材的坟墓培土。松树的松果在风中摇落,砸在地上躺着的一只黑猫身上。那黑猫尖叫一声,蹿上了树,一双眸子却看向栅栏外。
    竹编的栅栏外,一对俊美的年轻人缓缓走过来,他们的面色都很沉重。他们正是张若水和周李清。那晚两人从池塘里上来,尽释前嫌。去张若水住的阁楼上洗了个热水澡后,周李清穿着绣着千纸鹤的浴袍半躺在床上,盯着阁楼上的木纹,忽然想起什么,对里面冲澡的张若水说道:”若水,你有没有想过,那个遇害的画家——也就是报纸上说的《第八碗》的那个、那个肉身是谁?“
    张若水在里面停顿一下,冲水的声音小下去:”我让人查过,那个遇害的画家是米高的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黑市上大概有人看见他们在一起过,所以透露给媒体一些消息,其实报纸上说的也不能全信,媒体专挑刺激大众脑神经的话说!“
    这晚两人一夜未眠。大概到了凌晨五点,张若水才迷迷糊糊地浅睡下去,呼吸才均匀了一会儿,他忽然从席子上一跃而起,眼睛里充满恐惧地看向窗外流云突变的星空。
    周李清见他一头的汗水,忙问:”怎么啦?“
    张若水拿食指顺时针按一按太阳穴:”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到有一个古怪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重复一段话,那是第一次见到陆明时他对我说的话——‘圣子耶稣在被十字架钉死后的第三天,坟墓空了,耶酥复活了,他的裹尸布还以当时的形状留在棺材里’,那怪声说着说着,梦里的耶稣就变成了我父亲的模样!太可怕了l“他长吐一口气,心有余悸。
    周李清把枕头垫高,歪着头看着他,忽然说道:”也许,也许你父亲还没有去世呢?“
    ”啊?“张若水瞪大了眼睛看她,心中一个深藏的疑团似乎第一次被人提出来,暴露在星空下。
    ”若水,你不要怪我乱猜测,也许你父亲的死只是一个幌子……“她不敢拿眼睛看他。

    张若水心中一阵痛苦。其实他早对父亲的死有所怀疑,当年只听人说父亲死了,而尸体他却没有见过一次,年幼的他只是隔着楠木棺材,想象这个贫困的画家爸爸将在天国为上帝画彩云、画鸾鹤、画美丽的天使姐姐。
    记得他十三岁生日那天,父亲送给他一盒画笔,说:”如果哪一天爸爸不在了,就是去天上给上帝画彩云、画鸾鹤、画美丽的天使姐姐去了。你要是想爸爸,就画爸爸的样子,爸爸就会在你梦里出现了。“
    那时母亲正在缝补衣服,她本是个勤劳善良的女人,自从生了儿子后,由于生活的压力,她渐渐变得泼妇一般刁蛮。她总是骂骂咧咧地说,少女时代一时糊涂,艺校没毕业就把幸福托付给了一个一幅画也卖不出去的穷画家。母亲听到父亲对儿子说的话,立时拉下了脸,骂道:”瞧你这个穷酸相,画的东西卖不出个草纸的价钱!还给上帝画‘彩云’呢!你以为你是赵柄彰啊!“
    就在父亲说那话后不久,有一天父亲与画友赵柄彰一起去颐和园游玩,小若水那天画好的一幅蜡笔画被老师夸奖了,还要送他去县里参加绘画比赛呢,他想等爸爸回来再褒扬他一下,可是等到天黑也不见爸爸的身影,他失望而疲倦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大概上半夜,他隐约听到母亲和赵伯伯在门口激烈地争吵着什么,他以为爸爸也回来了,就赤脚跑出来,他看到的却是一具楠木棺材,沉沉地阻在他面前。
    ”你爸爸这个天杀的,跳进湖里自杀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母亲的哭声不曾引下小若水一滴眼泪。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棺材,不信父亲就这么离他去了,他还没来得及给爸爸说他要去县里参加绘画比赛的事情呢。
    母亲在父亲下葬后不久,莫名奇妙地疯了,逢人就喊:”杀人了!杀人了!“赵伯伯无奈之下把她送到了精神病医院,后来又转到疯人院。
    以后的日子,赵伯伯担当起抚养小若水的义务。赵伯伯那时算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在推出了几个画展后,被北×大聘为荣誉教授。张若水高三毕业后,因为赵伯伯的关系,很容易就进入了所名声在外的艺术高校,也是赵伯伯为他争取了出国的名额。
    回想起往事,张若水更多的是悲叹。周李清安静地听他诉说,末了接上一句:”哦,难怪,赵教授总是在我们面前提起你来,他也算你半个父亲。“ 她看他一眼,又闪烁着目光说,”不知你有没有看过一篇法国小说《画家之死》,小说里的画家米勒活着时画卖不了钱,就和朋友策划了一场诈死,用‘死’来提升他画作的价值。也许,也许是你父亲和赵教授一起……他们不是朋友吗?——我,我不该这样猜测你父亲和赵教授的。“
    她的话显然不是没有道理的,张苦水拿掌根揉一揉额头,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两人在展曦下沉默了许久,然后周李清披着睡衣下床煮咖啡。对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张若水终于说出这么多年来的心愿:”我想去看看父亲的墓地。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他的墓地了。“他的心中一直藏着他不愿面对的困惑:父亲究竟在不在棺材里?
    那个守墓老人听到猫叫,迟钝地转过身来,看见两个年轻人打开栅栏踏进基地,他忙躬着身子拖着铁锹过去,问道:”你们要见谁?“
    初闻这话两人都是一愣,周李清先说:”我们来看看一个去世的长辈。“
    ”那你们要买些纸元宝烧给亡人吧。“守墓人把铁锹使力插进土壤中,”很便宜的,我自己折的。“
    ”不了,老伯。“周李清刚说这话,老人的面色就不好看了,张若水在一边捅捅她的手臂,说道:”老伯,就给我们来一些吧。“说着递给守墓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

    守墓人欢天喜地地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提着个蛇皮袋,里面都是金灿灿的纸元宝。张若水站在一棵老松下,望着一只只水泥馒头,有些失神。他从老人手上接过蛇皮袋,问道:”老伯,我记得这里埋着一个画家,好像叫张饮冰,不知你记不记得他的坟墓在哪里,我还是十年前来过这里,早忘了在什么位置了。“
    守墓人把铁锹扛上肩头,低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嘿!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在昆明湖跳湖自杀的?他在十年前就迁了地界了!“
    两人都是大惊失色,张若水忙问道:”谁迁的墓?迁到哪里去了?“
    ”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好像是一对夫妻吧——嘿!不对,两个人吵架吵得太凶,不像夫妻!当初他们是有公文批准的。“守墓人摸着脑袋上稀松的白发,”你们如果想看,就跟我去屋里头找找迁墓许可证明Ⅱ巴。“
    张若水捏着下巴低着头跟着守墓老人走,周李清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上前攀住张若水的手臂,轻声说:”若水,沉住气,你不要太难过。“
    老人的木屋很简陋,除了一口黑锅和一张草席外,还有一只黄漆斑驳的五斗柜。老人从柜子的最高一层抽出厚厚一叠纸张,解开捆缚的细麻绳,放到席子上,说:”都在这里了,你们动手找找吧。“
    秋日特有的淡黄色阳光透过木屋的缝隙洒进来,空气中可以清晰地看见跳跃的尘埃。那只黑猫懒洋洋地蹭着守墓老人的腿,咽喉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张若水两人翻了约摸一个时辰,周李清忽然深吸一口气,把一张泛黄的”迁墓许可证明“送到张若水手上,守墓老人被张若水突然凝固的表情吓着了,一脚踩在了黑猫尾巴上,黑猫狼狈逃窜。
    ”迁墓许可证明“是赵柄彰和苏林的签字。看着那被岁月洗白的字体,张若水心生一种怪异的恍惚感。”这一年的这一日距离我父亲去世才半个月!“张若水指着上面的日期说,”我母亲就是在这之后开始有了疯病的。“他的泪水打湿了那张纸。
    出了墓地,回去的路上,周李清问:”若水,真相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有天知道了,你不要难过,我们做到了我们该做的就成了。“
    张若水忽然咬牙说道:”不!我要去见一个人,也许她是突破口!“
    ”谁?“
    ”我母亲!“张若水的眼中闪出复杂的光芒。
    那是地处偏僻的一家疯人院,座落在一座荒山脚下,传闻那座山在清末时期埋了很多冤死的太监、宫女和一些打碎的宫廷瓷器。疯人院四周遍植花树,白墙尖顶,栖息着鸽子:在这寂寂的荒野,倒如修道院一般整齐而清洁。
    从三轮车上下来,张若水两人与预先约好的姚院长见了面。姚院长是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一身洁白的工作服,长发挽成一个髻,出入意料的气质逗人,难以想象她这样的女人会在疯人院工作。也许是在疯人院很少见到外面来的人,这位姚院长显得很殷勤。

    姚院长问周李清这一年衣裙的流行款色,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潮人语汇种种,周李清含笑一一回答了。张若水在一边听了半天,终于把话插了进去,问起实质性的问题:”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苏林的中年女士?嗯,大概十年前被送来的。“
    姚院长叫来一个前台登记员,让她去查一下。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登记员一脸困惑地走过来,说:”不对啊,没有这个人!“
    张若水飞快地站起来,由于幅度太大,把面前一杯茶弄翻了:”怎么可能!明明是在这里的啊?“
    姚院长若有所思,忽然对登记员挥挥手:”小周,你再去查一查这十年的——嗯,死亡档案,我记得确实有那么一个女人,总是‘杀人了’、‘杀人了’地乱叫。“
    张若水听姚院长这么说,心中一痛,竟”畦“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周李清忙抽出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的鲜血。姚院长急着就要叫人,张若水却无力地摆摆手:”我不碍事,不用麻烦了。“
    登记员捧着一本”死亡档案“第二次出来,她怪怪地看一看张若水,对姚院长说道:”真有这么个人在我们院里呆过!——苏林,女,北京人,死于1997年,心绞痛。“她简单的话语让张若水的世界全然黑下去。
    ”不过,在为她净身的时候,我们的工作人员在她身上的棉袄的夹层里面找到两封信。我们一直保存着。“登记员甩一甩马尾辫,把两封皱巴巴的信函交向姚院长。
    张若水忽地上前一把夺过信笺,咬牙撕开,他唇边的鲜血在黄色的信件上染上一朵朵梅花。哦,那是母亲的字体,那久违的字体是母亲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了。
    第一封信笺:柄彰我友:
    原谅我在婚后的十三年中,没有向你寄去一封信!今天我去王府井旁边的菜市场买鸡蛋,一边与小贩斤斤计较着斤两,一边看着那鸡蛋和青菜摆出的景致——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们在校园的画室一起画鸡蛋的情形,多么令人怀念的时光啊!那时的你一边画一边说:”达芬奇第二次在画着鸡蛋。“我就取笑你:”画的是臭鸡蛋,臭美!“想起我们的从前,我青葱的大学生活,再想想我现在的生活,我不禁要悲歌了。
    我们曾是那么默契的朋友,直到那个自大狂闯进了我们的世界的那一天!他与你是那样的相像,可是他不配与你比!你有商业眼光,所作的画都能卖出去,前途无量;可我却猪油蒙了心,选择了那个只懂画画不懂生活的张饮冰!他的狂傲不曾给他带来一点名声,我甚至要四处打工养活孩子和他——这个没用的男人!
    你和饮冰是很好的朋友,我本不该告诉你他的一件隐私的——可是,我不得不说!饮冰在与我结婚的十三年中,只有婚后去上海外滩度蜜月的那一个星期里主动向我要过性生活——也是那个时候我怀上的儿子小若水,后来的十三年中,他从来没有主动亲近过我一次,有时我向他暗示我的需求,他竞露出厌恶的表情草草了事。啊,原谅我这下贱的女人对你说着无耻的话!直到前天晚上,我才知道了他对我、对性厌恶的原因!
    那晚我因为回来早了,无意中闯进他的画室,想去拿一些他摆在那里画的洋葱,啊,天,我看到了什么?他正跟一个男人在一幅画上交合!
    那个男子看起来比魔鬼还凶残,他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就提着裤子跳出了敞开的窗户。
    啊,柄彰,愿你那一刻也在!与我一起验证世上最肮脏的一幕!我与饮冰大吵了一架,当晚他就裹了那幅印着两条”毒蛇“的画睡在门外——我决不允许他肮脏的身子和我与孩子睡在一起!
    我曾挚爱的柄彰,在这时空荒芜的夜晚,我多想与你手牵着手,听你像从前那样叫我”苏苏“,然后在情欲与毁灭中,共奔艺术的殿堂!
    我听说你现在已经小有成就了,画作在市面上可以看到。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带我的小若水走?我实在不知道哪一天我会做出愚蠢的事情来,祸及孩子。现在他像个圣子一样安静地睡在我身边,梦里有时依稀还在笑,而她的”圣母“却要去做魔鬼撒旦的勾当了!
    再次求求你!
    你曾经的苏苏
    1991年3月13日夜于烛光下

    张若水的目光落在墙上医务室主任医师的照片上,那是一个中老年的女人,臃肿得仿佛一棵施肥过度的大白菜,一对眼睛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两根线。刹那间,张若水尘封的记忆被打开,这双骇人的眼睛他在儿时分明见过!这便是那个母亲在情书中称为“鬼一样的男人”的眼睛啊!
    “哦,对了,主任医师呢?”张若水似是不经意地问,“我想问问她,我女友上回的那副药该换了。”
    “我们主任去教堂做弥撒了,她是个基督徒,每个星期日都得去。”老中医贴完创口贴,“五元药费。”
    张若水付完药费,走到主任医师的办公桌前,拿起那个新拓不久的牙齿模子把玩,说道:“那我明天过来吧。”
    “放下,快放下l这些石膏模子可是高主任的心肝宝贝!”老中医一把从他手上夺下牙齿模子,“你下个星期还是不要来了,我们主任要去外地出差。”
    “哪里?”
    “好像是吉林长春。嘿,你问这些干什么7”
    张若水的瞳孔中发散出冷冷的光芒。
    第×届中国长春国际雕塑作品展在露天广场隆重揭幕。来自世界各地的著名雕塑家纷纷到场,一座座丰碑式的雕刻品呈现在人们眼前。现场记者简直比观众还多。
    张若水牵着周李清的手,在人群中挤着,好不容易靠上前台。两人的目光交接一下,周李清的身子忽而遭遇电击一般颤抖起来,眼睛盯向台上一组名为《东方拉奥孑L》的石雕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健壮少年正被一条三角头的毒蛇缠住,少年挣扎、恐惧、绝望的肢体表现与面部表情神乎其神,令观看者为之心悸。
    “这骨骼和肌肉的走向多像哥哥啊——”她声泪俱下。
    主持人将《东方拉奥孔》的作者高教授请上台,台下立时沸腾起来。站在台上的是位慈祥的胖老太太,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虽然胖,她的衣着还是很得体。
    “凶手!”在观众的惊骇之下,张若水飞步跨上展台,手指向那个胖老太太,“她就是杀人魔鬼米高!十年前《第八碗》的创作者!”
    话一出口,那些喜好捕捉新闻的媒体人又惊骇又兴奋,闪光灯频频闪动,现场的保安也涌了过来。高教授面色沉肃一下,瞬息换成一副困惑的面色,说道:“年轻人,你说我是什么?”
    张若水冷哼一声,忽而双手使力将那组雕塑“轰然”推倒,在观众的惊呼声中,一堆白骨从石膏模子里显露冰山一角。
    “她的雕塑之所以完美无缺,因为里面存在真人的骨骼!”张若水指着白骨恨恨说道。
    “怎么会这样?这是我学生的作品——”高教授面露无辜之色。
    “哼,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完成这样的魔鬼作品!”张若水的目光如锥子一般盯向她,“其实你隐藏得很深,要不是我女友,也就是这副白骨主人的妹妹无意中在校医务室发现她哥哥的牙齿模子,我也不会推测出,你就是《第八碗》的作者1”

    台下的媒体乱哄哄一片,就连要上台维持秩序的几个保安也被情绪高涨的观众拦截住。
    一家媒体的记者高声喝道:“米高不是一个爷们儿吗,怎么会是这个老太婆?”
    “因为他去韩国做了变性手术!”张若水冷笑着看向高教授,“你虽然不断地增肥以掩盖曾经的模样,可你的一个爱好却出卖了你——你对艺术残酷的追求!我一直不明白,你既是基督徒,为什么还要伤害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死亡诗社‘的发起者是不是你7你杀死赵教授,便是因为他发现了你的身份,你要灭口?”
    高教授的慈祥的脸庞在一刹那变得狰狞无比,双眼射出可怕的光芒。她忽而仰天怪笑起来,声音尖细,正是陆明死的那晚张若水听到的声音:又忽而很粗野,正是周李清那日在湘西听到的赶尸老人的阴笑。
    “很好,很好!到底是张饮冰的儿子,到底是我知己的儿子I”高教授的双手痉挛地颤抖着,“把所有的闪光灯和摄像机对向我吧,我将给你们讲述一个为艺术献身的真实故事!
    ”在很多年前,有两个画家朋友,彼此惺惺相惜,尽管他们付出了超平常人的努力,他们的画却得不到任何权威机构和画商的认可『但他们都坚信,他们中的一位必将成为一代大家!两人一个是刚从艺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空有一腔纵横的才气,却得不到施展:一个是从梵蒂冈回来的宫廷画师,他因才华出众遭到同行的嫉妒,被泼硫酸毁容,在国内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但那个艺校毕业的才子却不嫌弃他的丑陋!两人成为一生的挚友。
    “那个艺校毕业的学生结婚已有几年,然而在家中却受到庸俗不堪的女人的排挤,因为他没有挣钱的本事!两个寂寞的画家,两个饱尝世态炎凉的画家开始同居,渐渐地,成为别人眼中不齿的同性恋!
    ”在一个风雨之夜,他们聊到梵高的死,那个宫廷画家说:’梵高的画之所以有价值,因为他已死,当他死后,他的画才可以生!艺术和艺术家不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世上!‘第二天一早,他却发现,他年轻的朋友在枕边留下一封遗书:’我以我的死,迎来你的生;我死,你的艺术生!把我的遗体制成不朽吧,我要它在鲜血中燃烧!‘不久,宫廷画家听到爱人自沉昆明湖的死讯,他在参加葬礼的时候,无意间从卫生间偷听到一对奸夫淫妇的争吵,那个淫妇就是死去的画家的妻子,在丈夫自杀前曾与另一个男人图谋害死自己的丈夫!

    “愤怒的宫廷画家在他爱人的尸体下葬后第三天,趁着月黑风高,把尸体盗走!为了纪念他们的友谊,宫廷画家在悲痛中将朋友的鲜血皮肉制成一幅绝世之作,那就是世人闻之色变的《第八碗》!不错,那个活着的画家就是我米高——我用那个奸夫在韩国的名字四处作案,就是为了把他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遭受冤枉和绝望!
    ”后来事发,我去韩国做了变性手术,只为来生嫁给我那个知己好友!——哈哈,那些臭皮囊怎么会懂得我们超越常伦的伟大情感!回国后,我蛰伏在北×大——这所我的仇人和自己的儿子同在的大学,暗中创立’死亡诗社‘!
    “我诱来那些缺少信仰的大学生,再以殉道艺术的幌子用毒蛇毒杀!我爱死了人的皮肉与骨架,我可以将它们化为比真人更崇高、更伟大的艺术品!赵柄彰这个不仁不义的人也是我亲手杀死的,我本想慢慢让他遭受被亲人怀疑的折磨,遭受无尽恐怖的折磨,但我实在看不上他模仿我的那些人皮画,那是破坏我不朽的名声,我怎能让他继续活在世上?我在浴室中用他的血液清洗自己的身躯,如同清洗无法弥补的罪恶!然而我毫不忏悔,我在为饮冰复仇!
    ”我曾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基督徒,可我对艺术的真挚却足够压倒杀生的天平,我相信上帝会在天国迎接我,因为我将一切臭皮囊制成了不朽的名作!如果上帝因此责罚我,我将与魔鬼撒旦同在,重新塑造一个上帝!“米高的狂笑声在展台上飞扬,下面的人群早已噤若寒蝉,连闪光灯都许久不曾闪动一下。
    张若水久久没有动一下,他这么多年建立的人格与思想架构彻底颠覆,米高成就了父亲的肉体还是谋杀了父亲的思想?真正的凶手原来是艺术本身?他感到手掌冰凉一片。
    ”你研制的所谓’圣水‘,到底有哪三大功用?“他忽然间想起陆明临死前说的话。
    ”关于’圣水‘,我查阅了牛顿生前所有的遗稿,甚至想过去盗他的墓——如果他的肉体还在,身躯里一定含有那种风行于中世纪的圣水的微量物质!我从中世纪死于黑死病的干尸体内提取到黑死病的病毒,独创出一种比传说中的圣水更伟大的圣物!——不错,它有三大功用!“米高沉迷于自己的伟大发明中,”一,将尸骨制成金属质地;二,将枯死的人体器官死而复生;三,控制人的心智,让他为我所用——这才是最厉害的,我要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便死,这才是上帝的权力!“
    张若水毫不怀疑他的话,一切都已在记忆中得到验证。想不到这个恶魔不但精通艺术,对化学也运用自如。上帝到底在他身上设置了怎样的遗传密码?
    不一会儿,警车的鸣笛声划破冻结的夕阳,人群让开一条道来,看着那个臃肿迟暮的杀人魔头被戴上沉重的铐子,推上警车。
    张若水看着警车远去,心中沉积多年的仇恨不知消失在了哪里。他转身回望,周李清正跪在地上拼凑哥哥的遗骸,夕阳在她的长发上镀上一层金色。
    ”老天,我所做的一切是错是对呢?什么样的信仰才是我们该有的呢?“他冲着夕阳长叹一声,走向他美丽的女友。
    三天后,米高在执行死刑前的晚上咬舌自尽,他以血在牢狱中写下一句话:”我死,我的艺术生。“

    第一封信彻底颠覆了自己心中那个高大祥和的父亲形象,他发疯似的又撕开第二封。 第二封信:亲爱的”大饼“:
    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吧,正如你来信称我为”苏苏“一样!见你来信,见你依旧肯这样称呼我,我是多么的高兴啊!仿佛寒夜里遇到熟悉的火光,我舍身扑上去也是不惜的!
    你来信鼓励我为了孩子为了你,好好活下去,我真感动。你说为了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娶妻生子,会把小若水当儿子一样看待,我一次次地落泪!
    可是,在这欢快的表象下,我看到了生活的暗潮,我生活的船只在昨天深夜触了暗礁!那个丑陋的男人,那个与饮冰在画布上交合的男人,他竞趁我和孩子睡着的时候,要夺走我的小若水!天啊,他不是要我的命吗?我从枕头下摸出剪刀(这么多天来,我一直神经质地在枕头下放着它),嘶哑着嗓子喊”救命“,小若水被惊得瞪大了眼睛,在孩子的哭声中那个鬼一样的男人从屋子里消失了。
    但我怀疑他一直躲在某个地方,偷偷地看着我,他夺走了我的男人,还要夺走我的孩子!大饼,求你帮帮我,脱离苦海吧,我要崩溃了!
    我要做一件让那个男人后悔的事,我要杀死饮冰,让他从我的世界,也从他的世界彻底消失,这个想夺我孩子的怪胎,我死了也要在地狱诅咒他!
    你快来吧,我把我的肉体和灵魂都交付给你!你践踏它鞭笞它吧,只要你为我所受的苦难报仇!
    你的苏苏
    1991年3月29日
    第二封信上染了晕黄的泪迹,张若水含着泪眼遥想当年,烛光为伴的黑夜里,母亲一个人用她瘦弱的身躯与黑暗中那个抢走自己男人的人恶狠狠地对峙,而他也瞪大了眼睛看着阴影中不真切的鬼影。
    他的某些失却的记忆被这封信唤醒了,他确乎记得十三岁那个夜晚烛光下的对峙,那种恐怖在潜意识像种子一样被埋藏着,一直到今天才生根发芽。
    有一个问题从他心底升上来:这两封信上既然都有邮戳,说明已经寄出过,可是怎么又回到了母亲手里呢?看来母亲与赵柄彰最终还是见了面,并且收回了信件。
    周李清刚才也在一旁看了那两封信,身心都受到巨大的震动。”若水,你太累了,还是去躺一会儿吧。“她对姚院长笑了笑,”麻烦你安排两个——不,一间房给我们。“她实在不放心若水一个人。
    姚院长看看他们,点了点头,叫来一个护士:”把南楼那个空房间收拾一下吧,我们有客人要住一夜。“
    护士答应着去了。张若水默然把两封信折叠好放进口袋,看一眼正关切地看他的周李清,说道:”你不要担心,我还好。“说着拍一拍她的肩头,”你也该休息了,陪我这么长时间了。“
    ”那你呢?“周李清眼中充满柔情。
    ”我要去我母亲住过的病房里呆一夜。“他转过脸来,第一次向姚院长露出恳切的表情。
    ”我陪你去吧。“周李清挽住他的胳膊。
    姚院长查了苏林曾经住过的病房号,现在已被当成储物间了。她让护士先去收拾了一下,领着两人去山腰逛了一会儿山景,带他们去了苏林埋葬的地方。张若水跪在母亲坟前,拔去一些杂草,又培了些土,这才恋恋不舍地去了,一路上神色凄然。
    储物间没有想象中的差,除了散发出陈年的樟脑丸的味道,也没什么别的气息——然而张若水却仿佛嗅出了母亲”生“的气息,他一进门,鼻子不禁酸涩了:而在周李清的感觉上,这就像一间停尸房,能闻到死亡的味道。

    护士铺设了两张竹床在窗口。窗外是一片昏暗的夜景,星星点点的山花像火焰一样在石隙中摇曳着。张若水靠在窗前,把手伸出去掐了一朵蓝色的小花,喃喃说道:”妈,你不孝的儿子来看你了。“
    周李清在一旁看着神伤的张若水,为了转移他的哀伤,说道:”若水,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你母亲第二封信上署的日期与你父亲死的时辰很近。“
    张若水用掌心揉了揉额头,说道:”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父亲的死可能与母亲有很大关联。“
    ”你觉得他是自杀吗?“周李清追问道。
    ”他没有自杀的理由,虽然——“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虽然我母亲与他有那么多的矛盾!而且他早对我母亲失去兴趣。“他说这些话时口齿有些不清,他心里在不自觉地逃避一些事实。
    ”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周李清目光烁烁地看着他,显然她心里已经有底了。这个世上,活着的人中只有一个人可以揭开谜团了。
    外面的虫声越来越清晰,山风也起来了,山花却越来越昏沉,渐渐不见。张若水忽而掐灭手上的兰花,脸上一黑,说:”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在享受他的恩惠,我欠他太多太多!可是,如果我查出是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会轻饶他!“他的眼中闪着骇人的光芒。
    寒假过后,回到校园的日子单纯得没有色彩。张若水通过人脉关系,又把周李清调回了艺术系,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和赵教授打一下招呼。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张若水和周李清常常在一起听课,出双入对,是校园里最惹眼的一对俊男靓女。
    一个多月后,某个傍晚时分,两人去图书馆看书,特意坐到少有学生问津的”自然与哲学类“书房的角落里,日光灯的灯光斜斜地打过来,使他们看起来像一幅阴影浓重的素描画。张若水摊开一本法布尔的《昆虫记》百无聊赖地翻着,周李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别的学生放错书架的《圣经里的哲学》,坐到他身边。
    ”你真的怀疑赵教授就是那个米高?有证据吗?“周李清惊慌地把书翻到”解密‘世界末日“’一章,”若水,虽然我认同你感性上的判断,可你先得说服我,才能说服别人。“
    ”这些日子,我特别研究了赵教授的油画笔法和黑市上《第八碗》伪画的笔法,赵教授的笔法技巧显然逊色米高不少,用画的色彩上也没有米高绚烂,意境上没有米高狂放与血腥,只有对于明暗的处理比米高高明——“他的瞳孔一收,脑中浮现一幅幅油画画面,”从米高画《第八碗》的笔锋走向和整体布局上看,他显然用的是左手,可能还是个左撇子!因此他很多笔法独创新意,而赵教授一直都用右手作画{但我观察到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指肚上有颜料的沉淀物,比右手更多更醒目——“

    ”这决不能成为证据!“周李清把掌心压在他手背,”那张报纸上,米高的骨骼和肌肉走向与赵教授的截然相反——“
    ”十一年前米高为什么要携巨款去韩国呢?当时中韩关系还算好,中韩警方之间也很配合。他为什么不去与中国当局关系有冲突的国家寻求庇护,而要冒险去韩国呢?——也许,他去的原因只是整容!谁都知道韩国的整容水准是世界一流的!“张若水十指交叉着,搁在嘴唇前,咽喉间发出巨大的吞咽唾沫的声响,”还有,也是最重要的,那些新上市的人皮油画就是出自他的手,黑市上的人推测说是米高的弟子所画,其实大错特错f米高只是换了一只手在创作!“
    周李清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也许’?——你只说‘也许’,这也不能成为你推理的依据啊I“
    ”要想得到第一手的证据,只有两个方法——去犯罪现场或者当面对质!只要能证明十一年他出过一次国,查出他与‘死亡诗社’的关系,一切都好办了l“张若水合上书,把它塞回书架。
    张若水送周李清回宿舍,看着周李清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身影,摸出一支烟点上,烟雾升起的时候,他的瞳孔竟跟烟头一样灼人。
    在校园晕黄的路灯下,他用手机拨了一个电话,那头的人接了。
    ”赵叔叔——“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是若水啊,你最近课上总是分心啊,昨天画的那幅素描,阴影的处理上可比以前退步了不少啊!最近是不是跟小李谈朋友了?唉,心思也得放一些在学习上,虽然你在国外已经获了大奖,但学无止境——“赵教授在那头教诲着他,忽然听到那头抑制不住的喘息,才问,”咦?若水你在不在听?“
    张若水把烧到嘴边的烟头一口吞进嘴里,咀嚼着,咀嚼着,焦苦的烟丝味道在嘴里蔓延,他却如嚼蜡一样,感受不到一点味道。几个逛夜市回来的女生看到灯光下他扭曲的面孔都绕得远远的,小声地谈论着什么。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他冷冰冰地说。
    ”你说吧。“赵教授在那边轻叹一声。
    ”我父亲的死,是不是你跟我母亲一起策划的?“这是他有生以来说过的最惊天动地的一句话。
    那边沉默了许久,赵教授的呼吸似乎停滞了。半晌,那边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若水,你来我的画室一下,我让你看一些东西。“他的话虽然无力却充满未知的神秘。
    关了手机,张若水抬头看向艺术系大楼,那个白天闹哄哄的教学楼在夜间看来就像一只受伤的兽类,等待星光与月光的抚慰。七楼亮着一盏灯——它是整幢大楼唯一还亮着的灯,仿佛是对黑夜的一个白眼。电梯早关闭了,他只好从楼梯上去,七层楼梯一步步地走上去,漫长得像个冬季。
    门是半掩着的,张若水从门隙里第一眼看见的是堆在角落碎裂的大卫石膏像,裂开的头和生殖器叠在一起,很是怪异滑稽。把门完全推开,空荡荡的画室中立着一个画架,上面披着鲜亮的油布。室内有一种福尔马林溶液的刺鼻气味在游移。他忽然觉得这种气味与那日在陆明的房中闻到的有些相似,心中不由得一凛。
    ”你来了。“石膏废墟的阴影下,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响起。
    张若水几乎吓了一跳。赵教授从废墟里站直了身子,一头白发令张若水心弦一颤。这个老人曾在他沦落为孤儿的时候赞助他上学,不惜血本打通关节为他争取出国名额,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自己的今天。然而他很快收起了这份感恩的心绪,逼自己去想亲生父母的非正常死亡。
    他从身上摸出那两封母亲在十一年前写的信笺,冷声说:”你看过这个吗?“
    赵教授接到信笺,翻开一看,刹那间老泪纵横。

    ”当年你与我母亲一起在艺术学院读的油画班,而我的父亲张饮冰比你们都小一届,是不是?“他的语气很凌厉。
    ”是的,“赵教授吞咽着泪水,”若水,这些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的,我怕你受伤——“
    ”闭嘴!你是怕自己把牢底坐穿吧!“张若水伸脚猛一踢地上的石膏像,连疼痛都忘了,”我在寒假期间回了一趟老家,我从母亲的床下又找到了这个!“
    他手上拿着的是一张黑白毕业照,上面人的面孔大抵都模糊了,右下角写着:艺术学院1984届毕业生毕业留影,接着是一串按顺序排列的人名。
    ”我母亲的第一封信上写着‘他与你是那样的相像’,我起初以为是我父亲与你都是很好的画家,所以‘相像’。可是,当我看到你二十多年前的毕业照片时,才明白,原来母亲所指的‘相像’是指你们的长相上!“张若水食指点着照片上的赵教授,”小时候,我常常看到我母亲与父亲吵架后就捧着这张照片看!那时我以为她表面上恨父亲不能挣钱,净吃闲饭,心灵深处还是爱父亲的,没想到她一直爱的是你,你和我父亲看起来就像一对双胞胎!“
    赵教授低头听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的控诉,身子一阵战栗。等到张若水终于止住话头,他才缓缓说道:”若水,是的,孩子,我与你母亲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她甚至为我打掉了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只因为我们是学生,不能结婚。在她与你父亲——也是我的朋友好起来的时候,我不否认我嫉妒了,后来他们一结婚,我一气之下离开这个伤心地,飞往了韩国。我恨你的父亲,不错,我甚至开始讨厌镜子中那个与你父亲相像的我,我于是整了容,把曾经的那张脸彻底抛弃!“
    ”所以当我母亲要和父亲决裂的时候,你成了谋杀我父亲的帮凶!“张若水一股脑地说下去,”我只想知道,你和我母亲是怎样密谋杀死我父亲的!“
    赵教授绕过画架,走到窗户前,”刷啦“一下拉开窗帘,浑浊的目光看向万象倦怠的夜,说出了令张若水匪夷所思的话:”当我收到你母亲的第一封信时还只是迟疑,当她的第二封信到达我手上时,看着字面的血泪,我再不能容忍了!我连夜出发,次日就去菜市场等到了她,我也确实与你母亲密谋如何害死你父亲——我实在太爱你母亲了,我容不得别人——哪怕是我绘画上的知己玷污她的清白!我虚情假意地拜访你父亲,然后在一个有风的下午邀他去颐和园写生,那天我在为他准备的画笔里涂了一种特制的毒物——那是你母亲根据一本古老的药物书上的记载研制的,只要和明黄色的颜料一中和,就可以生出一种无形的有毒气体,瞬息将人杀死!只要有风的掩护,谁也查不出那种气体的来源!我故意与他拉开一段距离,我去画那只搁浅在昆明湖中的巨型石船,而让他去画一些亭台楼阁,我知道那会让他用上明黄色!
    “可是,当他叼着画笔、背着画板走过排云阁时,他的神情举止一下子全变了。我远远地看见他一件一件剥下衣服,他一路走一路地剥,四处的游人都起哄了,等到剥光了,他忽然双手上翻着,一跃跳进了昆明湖中。我那一刻以为他在搞行为艺术,要去昆明湖洗澡,谁知他再次浮上来时就已经冰凉了,他尸体的形状很奇怪,看上去就像一幅《耶稣受难图》!”赵教授说到激动处,双手上托,做出那个受难的动作。
    张若水起码有一刻钟没有作声,他仔细推敲着赵教授的每一个字,想从某个破绽上打开缺口。忽地,他冲上前去,一把揭开那个鲜亮的油布。那一刻的震惊是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那是一幅黑市上流传的人皮油画,一只干瘪的人耳被一颗钉子静静地钉在一只血液涂成的豺狼的口中,血腥与残暴暴露无遗。
    那幅人皮油画像一张白纸黑字的证据,彻底推翻了赵教授所说的一切辩白。张若水双拳捏起,怒吼道:“你就是‘死亡诗社’的创始人,也是黑市上那些人皮画的作者,我没猜错吧?”

    赵教授看着眼前半个儿子一样的得意弟子,忽然无言了。半响,他以异常沉肃的声音说:“我知道我正往一个陷阱里沉沦,只是我不知道挖陷阱的究竟是谁!后来黑市上用人皮‘画’出《第八碗》的凶手也成了‘米高’——那个我在韩国用的名字!而曾经的那个我也莫名其妙地成了凶手!”
    “你如何解释你这幅画!”张若水对他愚蠢的辩白感到可笑,他甚至觉得曾经让他温馨的人让他感到耻辱。
    “我一直在查那个栽赃我的凶手!所以,我开始关注黑市,我从那些人贩子手上购买了大量的人肉干、人的肢体开始‘画’人皮油画,我想用这些人皮画引起黑市和警方的注意,更重要的是,我想把真正的凶手引出来!”他这样的解释简直天衣无缝,然而却不足以动摇张若水已冷寂枯死的心境。
    张若水双手抱肩,此时的他已经出离愤怒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曾经最尊敬的人,成了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懦夫。
    “有些事情,我们是无法预料的,若水。你对我的愤怒我理解,如果哪一天我死了,请你记得在我坟前烧一炷香——哪怕你那时还没有揭开真相,也没有原谅我。”赵教授用手掠一掠花白的头发,又把指缝间一束落发举在眼前,“我是老了,先是自己的弟子脱离了我,现在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了,不久牙齿也会掉,我也差不多了。”他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死亡的悲叹。
    张若水心中暗叫自己不要吃这一套,他只是在博取你的同情心而已,然而眼中厉光还是少了不少。
    “我父亲的棺材你为什么要迁移?你和我母亲到底为什么争吵7”张若水的眼光似乎要射穿他虚伪的外衣。
    “因为,你母亲在你父亲死后常常梦到他被人从湖水里拉上来再用板车拉到家里的可怖的样子!她听信了一个江湖骗子的话,要把你父亲的棺材重新安葬到他的家乡,说是死者与地下的人不和,而且思乡——真是扯淡!而你母亲那时也是鬼迷心窍,也就信了。我得知她的决定后,和她吵过几回,人死了就该让他安生,而且我心里总以为是我害死了他——虽然他最终是自杀,我实在不愿再去动他的身子I我怕有人起疑心,追查起来,我们都脱不了干系!”赵教授握起一支画笔,在那张人皮油画上加上一笔,然而颤抖的双手背叛了他假装的安定。
    “可是,当我们刨开你父亲的坟墓后,我一眼就看出来,你父亲的楠木棺材上的铆钉不见了,随行的尸匠吓得目瞪口呆!我骗那个准备收敛尸骨的尸匠说,入殓时用的是木胶黏住的棺材盖,因为怕铆钉的声音把死者吵醒。我遣走了尸匠,与你母亲在那个夜晚又一次刨开你父亲的墓地,当我们打开棺材时,你母亲一下子昏阙了过去——你父亲的裹尸布还在棺材底下,爬满了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蛆虫、蜈蚣和毒蛇,而你父亲的尸体却消失了!”他手上的画笔因为用力过猛而折为两截,那张人皮画因为这几下败笔,彻底毁了。

    “也是从那一天起,你母亲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的,最后无药可治,我把她送入疯人院。而我自己为了结束那段惨烈的记忆,摆脱你父亲死亡的阴影,‘从地下职业画家兼画贩子摇身变为大学教授,带着当时还小的你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他的话里充满了辛酸和无奈。
    张若水抱头坐倒在地上,他的理性开始摇摆。我究竟该不该信他?哪怕他所说的一部分?他在几分钟前处心积虑要用言语和推理打压他,现在他潜意识里又想千方百计地为他的罪行开脱。
    “其实,我的画与你的父亲比起来,差得太多太多,这也是我嫉妒他的原因之一。他的思想境界超越了常人,他只是没有一点商业头脑,不然他早已超越了当代的大师了。”赵教授不胜唏嘘,“造化弄人,他在死后连个尸体都不见了。我有时会荒诞地怀疑是不是你父亲把自己的尸体大卸八块了,然后拼出了那幅《第八碗》,可是,这显然不成立!我只能从常理上推理,他的尸体可能被盗了——可是会是谁盗的呢?为什么要盗?”他的目光迷离,看着窗外渐渐叠起的云朵。
    两个倍尝人间辛酸与冷怖的人,隔着几米的距离,渐渐把目光重叠了,他们心中同时升上来一个问号:会不会是他?那个变态的鸡奸男人?
    张若水的语气缓和下去:“我还有个问题,’死亡诗社‘是不是你创办的?因为你既是北×大的教授,就有创办它的条件,而你又擅长西方宗教题材的油画——”
    “你的推论也许有你的道理。不管你信不信,若水,我对’死亡诗社‘也知之甚少!这些年我一直在查’死亡诗社‘,可是一直没有进展。”赵教授的眉峰敛起,目光中有大大的迷惘和不甘,“我有个不祥的预感,那个凶手一直就潜伏在我们身边,就在这所大学里!”
    “北X大艺术系主任赵柄彰浴室被杀!浴血的浴缸中发现可疑毛发,DNA鉴定不是赵教授本人的,而是《第八碗》的作者米高的,这个逃逸十一年的罪犯又一次浮出水面——”周李清愤怒而痛心地读着《法制报》的头版头条,一字一顿,满脸泪水,把头歪向张若水。
    赵教授就在昨晚,在家里被人刺死在浴缸中。整个北×大因为这件事搞得人心惶惶。警方怀疑张若水谋杀了赵教授,因为有学生看到那晚他精神恍惚地从赵教授的画室走出,而且他没有不在场的证据。
    “原来我一直都推测错了!”张若水痛苦地抱住头,“我自以为聪明,结果却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他猛烈地捶打自己的头。
    周李清忍了片刻,上前将他的头揽到自己怀中,眼角落下一滴迷茫的泪珠。
    因为对艺术系的贡献非常之大,赵教授的葬礼破例在北×大的大礼堂举行。赵教授这些年桃李满天下,得知他的死亡消息后,天南海北的弟子都赶赴了过来,献悼念词。
    周李清百忙之中,茶壶脱手,滚烫的热水在她手背上烫了一串水泡。
    张若水忙赶了过来,坚持让她去校医务室包扎一下,这里自己一入打点。
    约摸过了一刻钟,周李清面色苍白地回到礼堂,她的脚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张若水过去搀扶住她,关切地问:“怎么啦?”
    周李清却只字不说,对他使个眼色,往礼堂外的竹林快步走。等到进入竹林,她的大眼睛如洒水车一样倾洒下泪水来,张若水只当她还在为赵教授的死伤心,搂住她,抚慰她说:“你放心,小清,我一定会抓到米高这个凶手!为赵教授和你哥哥一”
    “不要!我不要你再去送死了!你不要再查下去了,我刚才……我刚才在医务室看到哥哥的牙齿了……”她抽噎着说。
    “你说什么?”张若水眼中有了罕见的光芒。
    “我刚才看到一个石膏的牙齿模子,门牙和虎牙上各有一个缺口,很像哥哥的牙床拓出来的,我好怕!”她的目光呆滞地看向医务室的方向,仿佛那里藏着骇人的凶物一样。
    张若水一把捏紧周李清的手,他脑海中闪电般划过那晚赵柄彰所说的话:“我有个不祥预感,那个凶手一直就潜伏在我们身边,就在这所大学里!”
    张若水把周李清送回宿舍后,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刀,使力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然后飞步向校医务室而去。
    医务室里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中医在值班,他见有学生来,忙戴上眼镜上来询问。
    “哟,手伤了啊。”老中医拿棉球擦去鲜血,又喷上云南白药,然后慢慢贴上创口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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