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槐树,花开之时,暗香浮动,尤其是老奶奶屋门口的那棵,香味让人格外舒心。
盛放的槐花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美,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白花如团团白雾笼在绿叶间,浅淡的颜色有着纯净的美。而花的芬芳在空气中氤氲不散,含蓄的气味和着风细细密密的涌入鼻腔,连思绪都像是能随花香翩然起舞。槐树自由的生长,槐花又适时的凋谢开放,它们用自己的方式装点着小院。
槐树承载着我太多的记忆,幼时的美好似乎都与院子里的槐树有关。我自小有老奶奶照看长大,而槐树又是我最好的玩伴。老奶奶总会带着我在树下寻找奇怪的昆虫,那些长相奇特的生物鲜少爬上树,但我又总能在周遭的土块里发觉它们的身影。老奶奶把它们拗口的名字告诉我,像是在讲述一个个神秘而又短小的童话。槐树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是个极富魔力的乐园。槐花盛开的日子,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每当白色掩盖绿色之时,老奶奶会迈开小脚,用长长的竹竿细心地敲下槐花,成团的花朵以及轻盈的姿态下坠,牵出一阵细微悠长的馨香。
老奶奶知道我喜欢槐花,每年五月的假期,回到老家的我总能听到她轻轻地念着:“你看,今年咱家的槐花开得真好。”这话填满了每一个突然静默的瞬间,随即又会被她“在家住几天”的问题所淹没。这些问题的答案从未让她满意,不论我说出多么大的数字,老奶奶都会皱起眉头,连连说着:“怎么才住这么几天。”眼睛里刚刚还闪烁的光彩倏地褪去,失望、无奈在眼角蔓延。我无力反驳,只得抱歉地笑笑,转头去看满树的槐花,它们果真开得正旺,就像是每次我回家老奶奶欣喜的眼神一般热烈,但扑进屋里的花香,却不再像童年时那般清甜。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失去了对槐花的兴趣,鲜少回老家因而难得见一次花开,连花香都成了记忆力模糊的过去。恬淡又苦涩的气味在脑海里融在一起,分都分不清。每个短暂的假期,总是匆忙收拾行李,急切的往返,每件事都争分夺秒。而老奶奶在一年年的花开花落中老去,老到似乎只能用回忆来填补空白的岁月。她无数次向我讲述曾经艰苦的日子,但我终是在一次次的回忆里失去耐心,又在瞬间而来的静默里逃也似的转身离去,留下老奶奶一个人呆呆的坐着,尴尬的喝口水,望向院里的槐树,又像是看着离开的我。
槐花的香气与我渐行渐远,老奶奶仍在院子里守护着那一份份或苦痛、或欣喜的记忆,我却无暇顾及。再难听到老奶奶的絮叨今年槐花开得旺不旺,一年难得的几次见面让这样的话题不再被提起。
今年槐花将开的季节,我见到老奶奶,在混杂着各种味道的的医院,我天真的以为老奶奶只用简单治疗就可以回老家。只是短暂的相见,我背着书包,告诉她我要去上课。老奶奶拽着我的手,温热的指尖却传给我冰冷的温度:“回去吧,可不能耽误学习,我这病没事。咱家今年槐花,我看,又得开得特别旺。”我点头,转身道别。槐花,或许我今年还是看不到。
生活仓促而又残酷,我最后一次看见老奶奶,是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她躺在病床上,雪白的枕头上散落着花白的头发,那颜色像极了满树的槐花。我看着她的身体通过各种管子与冰冷的机器连在一起,内心的痛苦不言而喻,当初最疼爱我的人就在那里,生命垂危,而我却无能为力。漫长的担忧伤心在短暂的日子里加重,而只有短短两个星期,在槐花盛放的时节,老奶奶离我而去。
可是在老奶奶离开后的第七天,也就是民间所说的“头七”,我确定我是看见了她的。
我一直是住校的,那天本就重感冒,头脑也不清醒,晕晕乎乎的,因为不想麻烦室友,便还是拖着沉重的身体下楼去打热水。
可能由于那天天气实在是很冷的缘故吧,而且时间也比较晚了,都快要关寝室大门的时间了,自然很多同学都在宿舍里,开水池那里一个同学也没有,我打好水之后,便打算上楼。
可是因为重感冒加上自己发烧,而且几百度的近视当时也没有戴眼镜,在上楼的时候一脚踩空了,连人带着水壶一起都重重的摔了下去,我能听见水瓶碎裂的声音,滚烫的开水洒在我身上,痛的失去了知觉。
迷迷糊糊之中,看着老奶奶向我走来,她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说她要去远方了,“我家院子里的槐花开了,放假有空就去看看吧,知道小姑娘你最喜欢槐花了,我走了,你可要好好学习啊。”说完,便消失了,我想说什么,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头脑还是晕晕乎乎的。
待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寝室的床上了,室友告诉我说,我在楼梯角落睡着了。看见我睡得沉,怎么也叫不醒,于是几个人便把我抬回宿舍了。
“我说小萍,你怎么心那么大啊,打个开水能困成那样?”室友小唐笑着说。
我觉得头脑清醒了,一摸额头,好像不发烧了,而且感冒也都没有了,水瓶也还是完好无损的。
可我敢确定,我并没有做梦,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因为右手上还有被开水烫到的一块红印记,一摸还有点火辣辣地疼…
我又在槐花盛放的季节回老家,老家的习俗是过世的人必须得停放在家中一个月,因为有殡仪馆用的冷藏柜,所以尸身不会腐坏,那是老奶奶下葬的日子,花香随风钻入每个角落,沁入每一个细胞,也钻进混杂着苦楚和伤感的眼泪里,撕扯着每一个原本麻木的神经。我仰起头,绵长的阳光里,槐花开得特别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