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

你们有没有遇过那种经验,很衰的经验,譬如在路上被人莫名其妙捶一拳,或被什么天外飞仙似的东西砸到?我就有,而且吓了我好几年,直到后来……
  仇恨……真的很可怕,尤其是失去理智的仇恨。
  
  1
  
  那一阵子,我在一家证券商行里当业务员,每天看惯了众人为多了几点,少了几点奔波不停,钱来钱往的,就像一场疯狂的闹剧,我每次下班后,都会走到中心公园,选个白铁椅,坐下来沉思,平静心头的紊乱。
  中心公园晚上会有一些上了年纪仍浓妆艳抹的人叨扰你,但我通常把头埋到大腿上不去理会,直到我离开。
  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那时经过一个地下道时,几乎都会看到两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绻伏在灯光阴暗的两旁,看起来都是女的,头发留得很长,那时我厌倦金钱的游戏,又觉得世上缺乏温暖,所以我总会施舍一些给她们,不然就把还没开封或懒得吃的便当、面包之类的轻轻放在她们身前。
  或许是那两位乞丐通过鞋子认出这位时常好心在馈赠的人,终于有几次她们会在我弯腰放下零钱或食物时,抬起低下的头,拨开头发看我,然后我很惊讶的是一个是女生,而且长相不俗,至于另外一个就没什么好期待的,中年男子,一脸丧家之犬的模样,但好手好脚的,两个看起来都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流落街头当乞丐。
  我想起来很久前去美国纽约自助旅行时,在还没倒塌的双子大楼旁,那座中央公园,总会有一些西装笔挺的男士在那儿乞讨,他们的英语用字也颇文雅,看起来绝不像市井无赖,后来我问了一些当地人,他们叫这些人白领乞讨者,这些人发现他们在这里乞讨的钱比自己在办公室操劳挣得还多,所以干脆收拾起廉价的羞耻心,我有时在想他们回家时要怎么跟自己家人解释他的工作,服务业?服务人们滥用的同情心?
  不过眼前这两个人是地道的乞丐装扮,衣服像是多年没换,白色被染成五花十彩,不过那个灰尘遮掩不了的娟秀面孔却在后来不时回绕在我的记忆里。
  我还是持续我的生活步调,他们也是,有几次我们三人的视线又邂逅,但随即远离,只是我慢慢发现这个地下道弥漫着一种味道,闻不到的味道――仇恨。
  就在那一天,我走过地下道,一样在中心公园的一处白色铁椅上静默沉思,突然一只手碰到我的肩,我不为所动,因为我之前说,这里总会有一些可怜人希望找到另一个可怜人,但这只手却不像平常的状况,见我没反应就离开,去寻找下一笔可能的生意,反而是停驻在我肩上,而且是一只很小的手。
  我惊讶地回神抬头一看,是个披头散发的人,是她?为什么她的手这么小?
  她努力把头发收到后脑勺,但卷成一团的发丝不会去听她的安排,她放弃了,但至少拨弄间我更看清楚,她真的蛮漂亮的,算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乞丐……这样说会不会很怪。
  她要做什么?
  我闻到一股味道,污垢堆滞久后的异味,但她却没经过我首肯就挨着我坐下了。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她好像太久没说话,即使思索了很久才开口,但抑扬顿挫还是让人觉得不自在。
  什么忙?假如有一个乞丐突然拉住你,要你帮个忙,你会怎么做?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能静观其变,选择沉默不语。
  “我只能找你帮忙了,我找不到其他人了,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好人,我也不知道,或许施舍他们只是想让人看到我虚伪的同情心吧!但你别期望我会进一步帮你。我没有开口,她又顿了很久,似乎是在罗织脑海中那些有限的字汇。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要当乞丐吧!”
  是的,我很好奇,毕竟这个社会已经转型成女性较占优势,你那张脸,说句不客气的,要当秘书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你看。”
  她伸出左手,我才发现她的上衣太大了,把过长的右手袖子橹开,我看到了,那只小孩子的手……
  
  2
  
  难怪我会误认那是小孩子的手,因为那是只只剩手掌、没有半根手指的手,长得很畸形,在昏暗灯光下的五个断面,让人作呕。
  这是她流浪去当乞丐的原因吧!我心中这么想,的确,一只没半根手指的右手就跟双手残废没什么两样,无论是当秘书还是业务员都不可能,即使要从事色情行业,只怕也会吓跑寻欢客吧!
  “小姐,你的手……”
  “你不要害怕,我不是。”
  我的喉咙本来有点干涩,我并不喜欢看鬼怪小说,但网路上那些流传得震天价响的鬼故事我也不可能没看过,当时我的确联想到那儿去了,但听她这么说,我的心稍缓,可是……小偷会说自己偷东西吗?
  “你不相信吗?”
  她看着我的眼神突然变得好复杂,就像勾起了什么陈年的伤心事,然后我感觉到一股恨意从她的眼中不停地往外扩散,难怪我有时会在地下道感受到那种气氛,原来是她。
  “这是背叛,这是血淋淋的背叛。”
  她似乎在心中演练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很多次了,变得很流利和……很凄厉。
  “我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了我第一任男友,我很爱他爱他,可是他却沉迷于赌博,有一次因还不起庞大的债务被对方找上门,那时带头的说要斩了他一双手,可是,你知道吗?男人没有了双手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看着她的眼神,很真诚又很激动。
  “然后我捐出了一只小拇指换了他一双手,也许吧!那群男人看我长得漂亮也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她摸了一下缺了小拇指的断口,好像在缅怀什么,流逝的幸福时光?但眼神转瞬间变得吓人。
  “但他后来偷偷把我卖了,卖给一家酒店,色情的酒店,我在那儿待了一年,碰到了一名恩客,他把我救了出去,我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糟蹋我的贱男人。”
  她把杀一个人说得轻描淡写,我的内心打了一个寒战。
  “我认真地学端庄想做一个好女孩,我把自己打扮得像名门闺秀,还隐藏了那根断指,我看出那位恩公似乎真有要迎娶我的意思,可是在结婚典礼当天他要把戒指套进我右手无名指时还是发现了,他似乎无法接受亲友异样的眼光,当场毁弃了这场婚礼,当着带着祝福而来的众人面前,把我人生第一场婚礼,把我最憧憬的浪漫情怀打入了地狱。”
  我想回嘴,也许她太偏执了,她没想过她能够脱离那儿已经是万幸了,又怎么能去期待那高不可攀的婚姻?但浓浓的仇恨像凝重的气压让我竟然不敢反驳。
  “在离开后不久,我斩断了自己的无名指寄给了那个男人,上头还有用血写下的诅咒信,我说我会在这十年间随时化作厉鬼来找他,这个男人真胆小,没多久竟然夜不成眠,脑神经衰弱发疯跳楼死了。”
  我的背脊越来越冷,我好像碰到比鬼更可怕的东西,杀人魔?!
  “后来在我流浪的岁月,又碰到三个男人,他们都只想占有我的身体,根本不会去考虑我的未来,因为他们不可能会爱上一个右手残缺的可怜女人,然后我在每次被狠狠地背叛过后分别寄了一截手指头和一封诅咒的血书给那三名男的。”
  她摸着自己空空的掌缘。
  “你在笑我很愚蠢又很可悲是吧!没错,因为我渴望一个真心爱我的男人,但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中,我能做什么反击,除了用这只手最后一点的剩余价值,去报复他们,而我也成功了,这三个男人也变得整天疑神疑鬼,食不安稳,睡不安寝。”
  她的嘴唇绽出笑容,这个女的,好像已经被仇恨霸占了心房……
  “可是我还是没学乖,我又碰到第六个觊觎我美色的男人,当又被深深地伤透了心时,我发现我被自己背叛了,我没办法再割下一只手指来。”
  没错,这时她只剩下一只手了,这名男人还真走运。
  可是女人弯腰轻轻地除下她脚下那一只破鞋。
  我的天啊!
  
  3
  
  你们也猜到了吧!没错,我看到一只只剩下脚踝、而没半根指头的脚足,这个女人……她疯了吗?
  “我把最大的大拇指送给了他,还有一封相同的诅咒信,我要他好好品味这十年的提心吊胆。”
  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这一次我真的戳破了爱情,我开始想正视我之后的人生,我想重新站起来,可是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得到的只是嘲讽和大家的窃窃私语,哼!我太天真了,一个右手没有半根手指头的女人怎么可能找到正当的工作。”
  她有点哽咽,至少我听起来是,我想欢颜安慰,但想到她之前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我顿时犹疑了。
  “我恨,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残忍地对我,我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餐风饮宿,流落街头,最后我跑去当了站街的流莺,但那些人却嘲笑我是妖怪,打我骂我,然后把我赶离那儿,我晃啊晃,最后来到了这里,在这颠沛流离的日子我也没闲着,我记下了每个欺负我最狠的人,不论男女,都寄了一个指头和诅咒信给他们。”
  她除下了另一只脚,我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因为这只脚跟右手和另只脚不同,它留下了一只脚指头,最小最小的小指头,但却显得更阴森可怕,和令人作呕!
  “十年过了,这十年我每天待在阴暗的地下道接受来来往往不知道多少白眼和嘲笑,但我内心却很快乐,因为我虽然挨饿受冻,但至少我不用去担忧晚上会不会突然有个厉鬼来向我索命,而那些人呢?哈哈哈,我想到他们这十年过得比我痛苦,我就觉得好快乐。”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躲在地下道,为什么要披头散发不让人看到她的真面目,因为这样子她才不会碰到她要吓的那些人,让他们以为她真的跑去自杀了,她还真有演戏的天分。
  “可是怎么办,十年过去了,那些诅咒信上的时效陆陆续续到期了,他们解脱了,我却要持续待在这种人间炼狱,我不甘心,我恨!”
  我内心突然涌上一种凄凉,这个女人也太可怜了,她竟然要靠伤残自己的身体达成去恐吓别人的心理,除了这样,她完全一无是处,无法给那些羞辱她的人其他反击,要是我呢?我突然问了自己一下,我会这么做吗?
  “就在我完全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线曙光。”
  一线曙光,突然我发现这个女的要是右手还好好的,真的很适合去写小说,她的用词还真优美。
  “没错,那就是你,我观察你很久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现在也只有你能帮我报仇了。”
  “帮你报仇?我要怎么帮你报仇?”
  我听到她扯到我身上,马上起了鸡皮疙瘩,我保证我今天只是来听这名谜样的女人说一个恐怖故事后就走得远远的,我才不要跟她牵扯不清,更不要说是进入她的故事中当个配角。(主角!?)

  “很简单,帮我杀了他们。”
  有没有搞错啊!她不只是被仇恨给冲过头了,还疯了,杀人,杀一个谈何容易,何况是,我看了自己的手指头和穿着皮鞋的脚,十二个?!
  “小姐,你在说笑吗?我不可能帮你做这种事的,什么都可以商量,就杀人不可能。”
  “有可能。”
  我看到她唯一的一只脚趾头晃动了几下,像一只扭动的肥蛆。
  “这只脚趾头是留给你的,要是你不答应,我会寄它给你。”
  “他妈的!你在恐吓我,你以为我会怕你那些疯言疯语吗?更何况我行得端做得正,我怕什么!”
  我骂了脏话,我真的恼了,这个被仇恨搞得神志不清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吗?我是无辜的局外人,更不要说我过去还不时接济她,她竟然可以这样恩将仇报,难道她心中除了仇恨就没其他比较正面或正常的东西了吗?
  “你真的不怕吗?那要是我寄给你后,接着穿着整身红衣跑去上吊,你会不怕吗?”
  我站起来,指着她大声地说:“你是神经病吗?若我不帮你,你就要穿红衣自杀变成厉鬼,那不就可以自己报仇了吗?干吗要拖不相干的我下水。”
  我不想再听她胡说八道什么的,气冲冲地离开,也不管她在后头的嘀咕,她在嘀咕什么?
  “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因为我不相信有鬼,就算我死了也未必报得了仇。”
  好像是这么说的,我今天真是的,碰到一个疯得不能再疯的疯子,但故事结束了吗?不,应该说噩梦才开始!
  
  4
  
  你们有没有遇过那种经验,很衰的经验,譬如在路上被人莫名其妙捶一拳,或被什么天外飞仙似的东西砸到?
  我遇到了,而且比上面的情况还严重,我被一个整个脑子只想要复仇的女人纠缠了一晚,而且她的复仇计划,我只能用无力和白痴来形容,叫我连续去杀十二个人?不然就是她准备幻化成红衣女鬼?
  我快步跑回家,我真的怕她又从后头追来,这次换苦苦哀求,希望我帮她杀人,更说不定她跑去换一身新装,还去搞个离子烫,然后妖娆地站在我房间门口,要用身体和我谈条件,神经啊!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快步走下了她之前寄生的地下道,看到了另外一个乞丐仍在坚守岗位,回头一看,那个想报仇想疯的女人没有追来,但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地下道还是有股怨念?这个女人真的那么可怕吗?还是……
  过了几天,就在我认为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我站在证券所的交易柜台前,一样看着人们为金钱奔命,这时柜台内突然插播一则实时新闻,像晴天霹雳般打乱我接下来所有生活作息的新闻。
  “警方今天根据紧邻中心公园旁这栋大楼的住户报案,在一间小套房内发现一个全身穿红衣的女子上吊自杀,她的全身已经发臭,分析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三天,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根据现场目击者转述,这个女子的双足双掌都没有指头,一只都不剩。”
  我整个人愣在那儿,看着马赛克的画面,隐约见到一片红,忘了前方已经排了一条长龙的股友和他们手上焦急的委托单。
  是她!但一只都不剩……那时候明明还有……等一下,我努力回想,确定那一晚在公园见到她的日期,还好,那时候她应该还没上吊,所以我并没有活见鬼,我吁了一口长气,心头稍微舒缓了些,但也无心再工作下去,我请了假回家,经理看我脸色苍白的跟鬼一样也没再多说什么。
  回到家我看着电视新闻,来来去去近十家的新闻都在直播现场,没那么害怕了,毕竟不过是个讲过几句话的陌生人跑去自尽,有什么好怕呢?只是我心中还是有点儿难过,她这样子虐待自己真的能达成她那种荒谬的报仇吗?
  不过有件事一直哽在我心头,就是为什么少了这么多只指头?
  就在我思考这个问题时,一位邮差按了我的门铃,是一个限时挂号的邮包,寄件人没写,寄件地址也没有,我好奇地签收后,等邮差一走,就拿起美工刀开始拆封。
  你们猜到了吧!
  我的刀子掉在地上,我往后退了一步,地上的邮包滚出五只手指头,是修长的手指头,还带有血色的手指头。
  我不停往后退,想报警,但脑袋一片空,她真的这样对我。
  我在电话旁喘息了好久,确定那五只手指头不会突然蠕动,胆子大了一点,在把邮封拆得更开,里头真的是一封血书,用血醮的血书,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我会记得你的,我一定会来找你,穿着全身红的衣服来找你,你等着吧!”
  不工整的笔迹,飘落在空气中,我一屁股坐到地板上,脑海中又浮出更多可怕的念头。
  她怎么做到的,她要怎么把其他的五根手指头割下来?她不是早说她做不到了吗?还有那个脚趾头她又给了谁,还是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倒霉鬼也常在她面前扮好人,可是,她为什么要独厚我,送了整整五根手指头给我,是我平常给的面包加了起司,还是便当里多了颗卤蛋?
  突然我想到更毛的事,她不是已经死了三天多了吗?可是那个邮件,我四肢匍匐前进,看清楚那的确是限时挂号的邮戳,当天寄发的邮戳,而那五只手指头栩栩如生,就像刚摘下来一样。

  我完了,她真的变成厉鬼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她就会来找我了,我要怎么从她手中逃脱……
  
  5
  
  你们有没有遇过那种经验,很衰的经验,譬如在路上被人莫名其妙捶一拳,或被什么天外飞仙似的东西砸到?
  我遇到了,而且比上面的情况还严重,我被一个整个脑子只想要复仇的女人纠缠了一晚,而且她的复仇计划,我只能用无力和白痴来形容,叫我连续去杀十二个人?不然就是她准备幻化成红衣女鬼?
  但我发现她不是白痴或疯子,她成功了,她变成了女鬼,我会排在第几顺位?我看着被我打包的垃圾袋里那五根手指头,好像在蠕动,会的……我会是第一顺位,她把所有的仇恨加诸我身上,她失去了理智。
  那天晚上我跑去平常捐香油钱的庙寄宿,里面的和尚还刻意在我简陋的小房间内贴满符咒,庙里有台黑白电视,据和尚们开会的说法,他们说这个女人把十指斩断,又身穿红衣,看来怨念会深过一打贞子。
  和尚也知道贞子?也许吧!总会有一些新生代的和尚。
  我请了一个礼拜长假,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直到经理答应放我一辈子。
  我终于知道那种恐怖,她的第一任丈夫,不对,我现在遣词用句要很谨慎,那个贱男人是怎么被活活折磨死的,那种生活在恐惧中的感受真的比任何严刑拷打都要……狠毒。
  那时候德国纳粹把战俘的眼蒙起来,用小刀在他腕上轻轻一划,然后用水滴模拟血不停在流的情境给他听,最后他们得到了人真的会被活活吓死的结论。
  我看着镜中日渐消瘦的脸孔,是吃素吃太多了吗?
  我觉得我快病死了,然后就在我躺在庙中的病榻上,已经虚弱到无法走动时,一名小和尚拿了一份报纸给我排谴寂寞,小和尚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怜悯,他也意识到我来日无多了吗?
  原来这间庙根本挡不住红衣女鬼最后的大复仇,她早就攻进了我的心灵,然后慢慢啮食我的灵魂。
  两眼凹陷好像也会影响视力,我看着报纸上的文字变得很不真实,像是蝌蚪,又像是要挣扎爬出的手指,我大叫一声,原来我刚刚已经昏沉睡去,我不要死啊!可是我却觉得我虚弱得喊不出任何声音来求救,不行,我不能再睡着,否则这次会一觉不醒,我聚精会神地阅读报纸上每篇文章。
  然后我看到了――
  “新闻局广电处在今天对近十家的传播媒体开出罚单,这十家媒体没有善尽报道求真求实之责,而意图引起社会恐慌。”
  怎么了?
  “关于一个月前发生的中心某名女子上吊自杀一案,所有媒体都以耸动内容渲染该名女子十指齐断,死相骇人,但后来根据警方的澄清,该名女子事实上只有右手没有指头,左手则完好,而其左脚也还留有一个小尾指。”
  干!到底怎么了?
  “新闻局已陈函要求十家媒体更正报道并为制造社会恐慌道歉但十家媒体却联合起来悍然拒绝新闻监督单位的要求,并指称有政治力介入……”
  干!这到底怎么回事?
  然后我突然好象生命获得了甘泉,几乎皮包骨的身躯站了起来,人也变得清醒了,我突然想起那天的那五个手指头,好像……不是女人的,只是那时我心神处于极大恐慌而没有发现,是谁在恶作剧,做这种可怖可恶可杀可奸的恶作剧,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好像也只有这样才合理。
  我好像听到我的骨架快塌了,但我不在乎,一股怨念支撑着我的意志,我走到了那个该死的地下道,看到那个乞丐,没等他分说,把他被长袖遮住的一手拉开,没事,另外一边,果然……没了五只手指头。
  这是我的猜测,我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显然快病死的打得赢一个断手的。
  这个中年男子一定早就暗恋他对面那个女人,只是他凭什么让对方去接受他,相同的阶级要出头,除非你比别人出色,然后他以为我刻意要对那个女人示好,虽然我一直雨露均沾,不过这个死中年人竟然被感情的仇恨冲昏了头,我看那一天在中心公园听鬼话的恐怖不只两人。
  然后呢?他能做什么报复?他一定以为是我害死他的梦中情人还是初恋对象的,管他的,所以……
  干!原来同一个行业待久了,思考逻辑也会互相感染。
  我以后该继续做善事吗?总算,最后那名红衣女子良心发现,但这个吃中年人竟然猪油蒙了桂花心,背叛了我多年来的善意。
  我该继续行善吗?该?不该?
  但我至少知道,仇恨真的……很麻烦!

你们有没有遇过那种经验,很衰的经验,譬如在路上被人莫名其妙捶一拳,或被什么天外飞仙似的东西砸到?我就有,而且吓了我好几年,直到后来……
  仇恨……真的很可怕,尤其是失去理智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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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阵子,我在一家证券商行里当业务员,每天看惯了众人为多了几点,少了几点奔波不停,钱来钱往的,就像一场疯狂的闹剧,我每次下班后,都会走到中心公园,选个白铁椅,坐下来沉思,平静心头的紊乱。
  中心公园晚上会有一些上了年纪仍浓妆艳抹的人叨扰你,但我通常把头埋到大腿上不去理会,直到我离开。
  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那时经过一个地下道时,几乎都会看到两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绻伏在灯光阴暗的两旁,看起来都是女的,头发留得很长,那时我厌倦金钱的游戏,又觉得世上缺乏温暖,所以我总会施舍一些给她们,不然就把还没开封或懒得吃的便当、面包之类的轻轻放在她们身前。
  或许是那两位乞丐通过鞋子认出这位时常好心在馈赠的人,终于有几次她们会在我弯腰放下零钱或食物时,抬起低下的头,拨开头发看我,然后我很惊讶的是一个是女生,而且长相不俗,至于另外一个就没什么好期待的,中年男子,一脸丧家之犬的模样,但好手好脚的,两个看起来都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流落街头当乞丐。
  我想起来很久前去美国纽约自助旅行时,在还没倒塌的双子大楼旁,那座中央公园,总会有一些西装笔挺的男士在那儿乞讨,他们的英语用字也颇文雅,看起来绝不像市井无赖,后来我问了一些当地人,他们叫这些人白领乞讨者,这些人发现他们在这里乞讨的钱比自己在办公室操劳挣得还多,所以干脆收拾起廉价的羞耻心,我有时在想他们回家时要怎么跟自己家人解释他的工作,服务业?服务人们滥用的同情心?
  不过眼前这两个人是地道的乞丐装扮,衣服像是多年没换,白色被染成五花十彩,不过那个灰尘遮掩不了的娟秀面孔却在后来不时回绕在我的记忆里。
  我还是持续我的生活步调,他们也是,有几次我们三人的视线又邂逅,但随即远离,只是我慢慢发现这个地下道弥漫着一种味道,闻不到的味道――仇恨。
  就在那一天,我走过地下道,一样在中心公园的一处白色铁椅上静默沉思,突然一只手碰到我的肩,我不为所动,因为我之前说,这里总会有一些可怜人希望找到另一个可怜人,但这只手却不像平常的状况,见我没反应就离开,去寻找下一笔可能的生意,反而是停驻在我肩上,而且是一只很小的手。
  我惊讶地回神抬头一看,是个披头散发的人,是她?为什么她的手这么小?
  她努力把头发收到后脑勺,但卷成一团的发丝不会去听她的安排,她放弃了,但至少拨弄间我更看清楚,她真的蛮漂亮的,算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乞丐……这样说会不会很怪。
  她要做什么?
  我闻到一股味道,污垢堆滞久后的异味,但她却没经过我首肯就挨着我坐下了。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她好像太久没说话,即使思索了很久才开口,但抑扬顿挫还是让人觉得不自在。
  什么忙?假如有一个乞丐突然拉住你,要你帮个忙,你会怎么做?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能静观其变,选择沉默不语。
  “我只能找你帮忙了,我找不到其他人了,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好人,我也不知道,或许施舍他们只是想让人看到我虚伪的同情心吧!但你别期望我会进一步帮你。我没有开口,她又顿了很久,似乎是在罗织脑海中那些有限的字汇。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要当乞丐吧!”
  是的,我很好奇,毕竟这个社会已经转型成女性较占优势,你那张脸,说句不客气的,要当秘书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你看。”
  她伸出左手,我才发现她的上衣太大了,把过长的右手袖子橹开,我看到了,那只小孩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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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怪我会误认那是小孩子的手,因为那是只只剩手掌、没有半根手指的手,长得很畸形,在昏暗灯光下的五个断面,让人作呕。
  这是她流浪去当乞丐的原因吧!我心中这么想,的确,一只没半根手指的右手就跟双手残废没什么两样,无论是当秘书还是业务员都不可能,即使要从事色情行业,只怕也会吓跑寻欢客吧!
  “小姐,你的手……”
  “你不要害怕,我不是。”
  我的喉咙本来有点干涩,我并不喜欢看鬼怪小说,但网路上那些流传得震天价响的鬼故事我也不可能没看过,当时我的确联想到那儿去了,但听她这么说,我的心稍缓,可是……小偷会说自己偷东西吗?
  “你不相信吗?”
  她看着我的眼神突然变得好复杂,就像勾起了什么陈年的伤心事,然后我感觉到一股恨意从她的眼中不停地往外扩散,难怪我有时会在地下道感受到那种气氛,原来是她。
  “这是背叛,这是血淋淋的背叛。”
  她似乎在心中演练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很多次了,变得很流利和……很凄厉。
  “我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了我第一任男友,我很爱他爱他,可是他却沉迷于赌博,有一次因还不起庞大的债务被对方找上门,那时带头的说要斩了他一双手,可是,你知道吗?男人没有了双手就什么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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