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热晌午

 已经是七十八岁的王继明,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吃过午饭,侯在太阳底下,盯着院子里的那颗李子树。看什么呢?看树影。有人说太阳和树影是一寸一寸地在走在移,王继明却看不出来。他整整盯了五十年的树影,先是一棵桃树,桃树老了枯了,栽下一棵杏树。杏树也老了枯了,他又栽了这棵李子树。他知道树影在太阳底下的移动,是那种不知不觉的,一丝一丝的,什么时候树影正了,正南正北了,一天之中两个时辰的惊魂热晌午就正式来临了。
什么是惊魂热晌午呢?当地人把伏天晌午的炽热,叫做惊魂热。人们还说晌午是属阴的,属阴的时辰是神出没的时候,作为属阳的人们,要主动躲避,否则就会惊动了阴魂,所以村里的人把伏天的中午称作惊魂热晌午。五十年前发生在惊魂热晌午的一件事,让王继明心痛了一辈子。那是一件什么事呢?
那是一件让王继明想也想不到的大事。那个惊魂热晌午,王继明刚刚放下饭碗,正准备歇晌,老婆突然叫喊肚子疼。农村人皮实,一个肚子疼算得了什么?王继明把她扶上炕,说窝一窝就好了。哪曾想老婆越叫越厉害,越叫越凄惨,豆粒大的汗珠子不断从额头滚落。王继明一下就慌了手脚,他让吓傻了的两个孩子照看着妈妈,急急忙忙跑出去找医生。等王继明拉着小平车气喘嘘嘘地把村里唯一的,已经走不动路的医生请到家时,老婆已经僵直地躺在炕上。医生上前掰开了眼皮看了看说:完啦。之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老婆走上了奈何桥,却让王继明奈何不得。那年他仅仅二十八岁。
出殡后,村子里接二连三地传出了几件怪事,这几件事都与王继明逝去的老婆有关,而且事情都发生在惊魂热晌午。村里人传说,有好几个人在惊魂热晌午见过王继明老婆,而且传得沸沸扬扬。家家户户一到晚上,天再热都要关门闭窗。晌午不管孩子们愿意不愿意,大人们都要把他们摁在炕上歇晌,为的是躲避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惊魂热。这让思念老婆几乎成疾的王继明抓住了一丝希望,他想着在某个惊魂热晌午能和老婆见上一面。于是,就有了他五十年如一日,在一个又一个惊魂热晌午的游荡和期待。村前村后村里村外,天越热他游荡得越欢,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去的次数越多。儿子长大了,闺女也长大了,他们先后都结了婚,连孙子外孙也长大了,而想见老婆一面的期待,却一直是一个泡影。王继明就是在这一个个泡影的生成与破灭中磨老了。
其实李子树也老了。树皮斑斑驳驳的,树干上有好几个蚂蚁洞,居住着那种赤红色的大个头蚂蚁,这些蚂蚁脑袋一个疙瘩,身子一个疙瘩,屁股也是一个疙瘩,好像是用三个疙瘩连接起来的一样。王继明在盯着树影的同时,也盯着蚂蚁。他不知道蚂蚁是不是和人一样,会成家会结成夫妻。他害怕蚂蚁把李子树掏空了,几次想用泥巴将蚂蚁洞糊起来,泥都和好了,可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捂死了一些蚂蚁,另一些活着的会不会变成寡妇,或者光棍、鳏夫呢?王继明下不了手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在惊魂热晌午,全村的人都在歇晌,而蚂蚁却陪着他,看着他痴痴呆呆地期待着。蚂蚁不惧天热,就是在惊魂热晌午,它们也不停地在洞口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忙忙碌碌,蚂蚁们一只一只排着队,头拱着腚,腚接着头有秩序地攒动着,形成一绺蚁流,哗啦啦哗啦啦。王继明盯着树影看着蚂蚁,他在李子树的正北方,插有一根笔直的树枝,等待着树影与树枝的重叠,等待着惊魂热晌午。
太阳在走树影在移。日头炽耿耿的,像一个烧红了的鏊子,烤得整个村庄泛起一波又一波热浪,恍恍惚惚好似一锅烧开的水,热气腾腾。这才是真正的惊魂热!王继明喜欢这种燥热,热得头顶冒油才好,热津津的油津津的,像是在炸油糕,有时候他似乎还能听到“吱吱”的声响。在万籁寂寥的惊魂热晌午,王继明就这样等待着,五十年来,王继明等得好苦好苦。
影儿又正了,连一丝一毫都不差。王继明看了一眼“哗啦啦”流动着的蚂蚁流,撑着拐棍从小板凳上把身子支起来,颤巍巍地朝院门走去。老了,腿脚也僵硬了,关节打个弯都困难。临出门的时候,王继明突然觉得今天除了寻找老婆,好像还有件什么事要做。是什么事呢?他站在门里想了想,终归还是没想起来。出了院子,门前是一排一搂粗的青杨,青杨树长得真快,也就是十来年的功夫就搂不住了。杨树的阴凉里,躲着一群避暑的鸡,鸡们刨开燥干的土层,炸起浑身的毛,卧在略有湿气的土中扑腾着,扑腾一会儿站起来抖动抖动,然后再卧再扑腾,接着再抖动,如此往复,为的是把身子里的热气让湿土吸出去。一只大红的公鸡,见王继明走过,扑棱着翅膀,斜着身子“咯咯咯”地叫着向他冲来。王继明笑了笑,他象征性地朝着公鸡挥了挥拐棍,大红公鸡不甘心地“咯咯”了几声,急忙刹车把翅膀收起,然后急匆匆返回到自己的“妻妾”群中。自老婆走后,王继明再没养过鸡。老婆出殡的时候,阴阳先生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鸡绑了,系在棺材上引魂。到了坟地,阴阳先生手起刀落,公鸡头骨碌碌滚落在材顶上,鸡身扑棱着扭动着,一股鲜血喷出,和王继明扭动着的心合在了一块,让他心中本是“嘀嗒嘀嗒”滴着的血淌成了河。看着大红公鸡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王继明心中不由地点燃了一把无名之火,牛什么牛,不就是过着有老婆的日子吗?若是倒退十年,他会举着拐棍赶过去,或许要狠狠地教训这家伙一下,如今的确力不从心了,再说趁着惊魂热晌午,王继明还要多转悠转悠,他不想把宝贵的时间耽搁在一只骄傲的公鸡身上。他坚信,老婆会在某个惊魂热晌午,突然站在自己的面前,或许就是今天,或许是明天。他就不信,和自己恩恩爱爱的老婆,就那样一去不回头。王继明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和她说,说说儿子说说闺女,还有孙子外孙,和她一起分享当爷爷奶奶的快乐。
王继明仍然把游逛的第一站放在自家的房背后,他总是觉得老婆经常回来,就站在房背后的阴凉里,看着那所老房子。为了不让老婆走错路,五十年中王继明从没有盖新房也没有翻新。前些年儿子曾要为他买一所新房,被他拒绝了。儿子和女儿也曾动员他进城,和他们一起生活,他也拒绝了。他怕老婆回来家里没有人,惊魂热晌午回来,连口水也喝不上,那怎么能行?
绕过街头,再转一个弯儿,就是王继明的房背后,当然也是整条街所有人家的房背后。街坊邻居该搬走的搬走了,就是仍然住在这里的老街坊,旧房子都也翻了新。只有王继明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土坯墙不说,两头都比邻居矮了一大截,远远望去,就是一个特大的凹字。紧挨着房背后墙根,长着一大溜芨芨草,一丛一丛的。进入伏天,芨芨草开始抽穗,一根一根灰白灰白的,像一条条狼尾巴。这些芨芨草已经生长了五十多年。最早,这里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尤其是在惊魂热晌午,由于房背阴的凉快,不甘心躺在炕上歇晌的孩子们,悄悄地从家里溜出来,分成两拨儿,一头扎进芨芨草堆中,嘻嘻哈哈喧闹不已。就是因为有了王继明老婆的那些传说,这一丛丛芨芨草才遭遇了冷落,也是因为那些传说,才使这些芨芨草生存下来。这么多年,村里的人形成一个惯性式的共识,那就是王继明房背后的芨芨草阴气太重,阴魂不散的王继明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那里窜出来,披头散发,亦或伸着长长的舌头。
感觉有点迷糊,这些日子王继明老是犯迷糊。他打了个很深的哈欠,眼泪汪汪的,鼻子里有点痒,似乎还想打个喷嚏,而鼻翼煽动了几下,刚要舒舒服服地往外喷时,被芨芨草里蹿出的一只耗子给搅黄了。王继明双手握着拐棍,杵在胸口上,身子弯成了一张弓。他老是这样休息,走累了就把身体的重心支在拐棍上,喘口气定定心。这会儿他除了歇息外,还想找回那个憋回去的喷嚏,喷嚏打出来那才叫一个舒服。王继明极力鼓动着鼻翼希望再煽动几下,可鼓动来的却是又一个哈欠。累,从来没有这样地累过,像是刚刚患过一场大病浑身乏力。他真想躺倒了好好地睡上一觉,又怕错过了和老婆见面的机会,五十年的等待不能就这样功亏一篑。王继明直了直身子,从拐棍上挪开,和往常一样,一个芨芨丛一个芨芨丛地查看。他右手拄着拐棍,左手在一丛丛芨芨草上抚摸着,柔柔的绵绵的,这让他想到了老婆,想到了年轻时和老婆的亲热。想着摸着走着,王继明不由地老泪纵横,扑嗦嗦扑嗦嗦。就在王继明流泪的刹那间,脑袋里突然又闪了一下,今天真的是有点其它事,是什么事呢?他想了想,还是没想出来。
二十五个芨芨丛都查看了,没有老婆,连个影子也没有。王继明拄着拐棍,站在最后一丛芨芨草旁,从东至西很不放心地扫了一眼,在确认老婆真的没来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缓慢地扭转身子,一步一摇地往回返。他要去村口看看,当年的风言风语中,有一种说法,老婆曾经在那里现身,传的有鼻子有眼。
重新绕过房背阴,往东去是一个很大的水坑。每年一到雨季,这里都要积攒一些雨水,到了伏天,水里会长出一团团浮游绿萍,像一张张蛤蟆皮。水坑周边零零星星长着一些蒲草,蒲草下躲藏着许多青蛙和癞蛤蟆,夜里它们会敲起蛙鼓,“嘎嘎,嘎嘎”此起彼伏。有时候王继明晚上睡不着,就一个人来到这里,默默地注视着水坑,水面铁青铁青的泛着冷峻,他听一会儿蛙鸣,望一会儿星空,更多的时候是对着水面和老婆诉说,诉说自己的思念,诉说自己的等待。水坑既是孩子们玩水之处,也是饮羊饮牛的地方。学生们放学路过这里,捡起一块块土坷垃或者石头片,朝着水坑打起水漂来,大家伙比赛着吵闹着,看谁打出的水漂又飘又多。傍晚,羊群牛群回了村,羊倌和放牛的孩子就把牛羊赶到水坑边,吃饱了肚子的牛羊们,慢文慢武地一溜排开,“吱吱吱”地喝了起来,它们喝得是那样的香那样地甜,是一种无忧无虑的悠闲。王继明也经常会伴着一抹火红的夕阳,站在水坑边看着牛羊喝水,有点羡慕还有点嫉妒。
惊魂热晌午,水坑旁没有孩子们的喧闹,也没有牛羊们的惬意,但在浅水处却滚着几头猪。讨厌的猪们,钻进水里一个劲地拱着,把本是清凌凌的水面,硬是拱起一层黑乎乎的泥浆。猪把身子倒下去,笨拙地扑腾几下,把这一面浸透了,然后翻过那一面接着扑腾,不管是白猪黑猪还是花猪,最终在翻滚中都浑身沾满了黑滋泥,一个个黑不溜秋分辨不出你我。随着它们的搅动,一阵阵臭气向着四周散发开来,对着王继明的脑门“嘭嘭嘭”地撞击着。他有点晕,脑袋被熏成了一个盛满臭气的斗,“嗡嗡嗡”的响个不停。要不是为了等待老婆,他这时候也该和其他人一样,舒舒服服地躺在炕上,或者干脆搭一块门板,凉凉快快地歇着晌。
不知谁家的一头白母猪,带着十几头小猪仔,朝着水坑走来,母猪摇摆着身子,走几步回头招呼一下自己的孩子,“哼哼哼哼”地叫着,小猪仔“唧唧唧唧”地回应着。几头壮实的小家伙,奋力地窜在前边,要钻在妈妈的肚子底下找奶吃,慈祥的母猪不慌不忙地走着,它轻轻地迈着腿,跨过猪仔的身子,从容地朝着水坑走着。白母猪终于到了水坑边,放到身子躺在了浅水边,把一排憋足了奶水的奶子露在外面,嘴里仍然哼哼着,招呼着自己的孩子。小猪仔冲着妈妈一哄而上,可一沾着水,一个个如被人用锥子扎了似的,激灵着蹦到了岸边。它们来来回回地试探着,最终在奶水的诱惑下,小心翼翼来到妈妈身边,哄叫着吵闹着扑腾着抢奶头。王继明看呆了,老婆走后他又当爹又当妈,就像眼前的这头母猪。然而,母猪在惊魂热晌午还有这悠闲的时候,自己却在五十年的惊魂热晌午中,没歇过一天的晌。这难捱的惊呼热晌午哟。王继明真的有点迷糊,浑身上下不自在。他站在水坑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母猪和她的孩子们,突然再次意识到,今天是有点什么事,可昏涨的脑袋怎么都让他想不起来。他伸出手使劲地抓了抓花白的头发,想从那个发胀的脑袋瓜子里揪出点什么,可揪得头皮生疼,也没揪出个所以然。
脑袋沉重眼皮子沉重,双腿也沉重。天气实在是太热了,王继明感觉自己就要一头栽在那里。真的栽倒了怎么办?他想找一个有阴凉的地方歇一歇。不远处,本家弟弟的门前就有一棵青杨树,那里拴着弟弟家的狗黑虎,每次去弟弟家的时候,他都要给黑虎带一点吃的,哪怕是一根啃过的骨头,或是半个馒头。这会儿要空着手过去,这多少让王继明感到有点对不起黑虎。他磨磨蹭蹭的总算是到了树下,卧在阴凉里的黑虎,简单地摇了几下尾巴,算是和他打了招呼。没有汗腺的黑虎,无奈地眯缝着眼,连苍蝇的骚扰都懒得搭理,它顾不得给王继明太多的热情,用舌头调节着体温。那根嫩红的舌头长长地吐在外边,随着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憨憨”声,肚子一颤一颤的,舌头一颤一颤的,亦或有几滴哈喇子自然地流落在地上。王继明背对着阳光,靠在有阴凉的树干那边,他对着黑虎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好像是装出来的。好在黑虎并不在乎,它全力以赴地伸着舌头,排解着身子里的热量,抵抗着惊魂热晌午带来的酷暑。王继明很想睡一觉,哪怕是稍微眯瞪一会儿也好,他想试着把眼皮合在一起,这个念头一闪,马上给了自己一个警告,村口还没去呢,也许这时候她就等在那里。已经坚持了五十年了,不能因为一时的疏忽错过误过!
稍事休息,王继明撑着拐棍还是站了起来,他揉了揉沉塌塌的眼皮,用手拍了拍僵硬的腰眼,然后向着村口走去。他边走边想,今天到底还有点什么事呢?心烦意乱的。穿过一条街,又穿过一条,前边是一个好大好大的院子,那是村里收葵花大户郑老五的家。当年据说就是郑老五的父亲,在村口见到王继明老婆,为这事王继明曾经找过郑家老汉,想问个究竟,结果被郑老五连轰带骂,把他赶了出来。没出一个月,郑老汉走了,人们都说是被王继明老婆叫走的,做了他老婆的替死鬼。这事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然而,王继明对郑家却总是有一种亏欠感,似乎郑老汉的去世真的是老婆叫走的。
郑老五收葵花发了,院子盖得真是气派,一大排二层小楼,楼顶是起脊的,上边铺着绿色的琉璃瓦,连门楼子和墙头上铺的都是琉璃瓦,只不过墙头和门楼上的瓦是金黄色,在惊魂热晌午日头的照耀下,更加金光闪闪光彩夺目。路过王老五家门前,院子里传出一阵狗叫,瓮声瓮气的比牛吼都粗壮。村里人说这是藏獒,一条小狗都要几万元,见过郑老五藏獒的人还说,人家专门给狗盖了一间房子,比别人家的房子都气派。藏獒不怕热吗?在惊魂热晌午能吠出这样的声音来,真的不是一般的狗。王继明下意识地朝着马路的那边躲了躲,他特别狠这条藏獒,兴许是因为它的吼叫,吓着了自己的老婆,才让王继明一趟一趟地白跑。这也让王继明很是无奈。可恨的藏獒还在吼还在吼,惊魂热晌午怎么没把它热死!王继明想把脚踪放轻点,甚至有点鬼鬼祟祟,做贼似的。这狗真的惹不起,一点动静都逃不过它灵敏的听觉。但是,王继明的脚踪怎么轻都轻不来,尤其是那根该死的拐棍,杵在路面上就是“噔”的一声。要是老婆活着就好了,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你是我的拐棍,我是你的拐棍,那该是多么地来劲。王继明忍着疲劳,卯足了劲紧走了几步,嘴里默默地念叨着:“这狗真的惹不起,真的惹不起。”他还默默地嘱咐着老婆:“别害怕,别怕,这狗拴着哩。”
那只藏獒可能是吼叫得不耐烦了,终于歇息了。王继明如释重负,连日本人进村都害怕狗叫,何况老婆一个弱女子呢?到了村口,迎面是一堵讨厌的照壁,那是前几年郑老五自己掏钱建的,金壁辉煌,是为了显示老郑家的实力,当然更是为了聚财,银钱束心呀。一到村口,王继明就把身子靠在了照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热,惊魂热!他口渴得厉害,嗓子眼要冒烟。嘴唇上附着着一层干皮,灰白灰白的,舌头根儿僵硬得连花子也挽不过,唾沫粘稠粘稠的。王继明砸吧了砸吧嘴,上下嘴唇拉出了一根根粘粘的丝。一只苍蝇嗡嗡嗡地飞到的眼前,停落在下眼皮上,他轻微地摇了摇头,苍蝇似乎看出了他的无能,刚飞起一点又返回来,仍然停落在那里,肆无忌惮地伸胳膊蹬腿。王继明愤怒了,他使出吃奶的劲,伸出右手狠狠朝着苍蝇落的地方刮去,精明的苍蝇逃了,而笨拙的他却一巴掌打在了自己脸上。眼前全是金星,王继明如同进了铁匠铺一般,热烘烘的火花四溅,脑袋嗡嗡嗡地响着,接着眼睛就是一黑,整个世界进入了浑沌之中。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王继明出了一身的汗,慢慢地缓过了劲。
村东是一望无际的玉米林,一棵棵玉米自觉地躲避着炽热的阳光,在本是翠绿的叶子上泛起了灰泛起了白,蜷局着卷成一个叶筒。它们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眉顺眼无精打采地垂手而立。村口一个人也没有,连只飞鸟也没有,路边的小草在歇晌,蚂蚱小虫都在歇晌,偶尔有一只花大姐飞过,翅膀无力地忽闪着,飞不了多远就停落在草丛中。王继明靠在照壁上,睁着混浊的眼睛,仔细地搜索着目光能及的地方,可是眼前却是一片寂静,除了热辣辣的太阳,就是悄无声息的庄稼,其他有生命的一切都在歇晌。
今天的一切还是昨天的一切。王继明失望了,从来没有过的失望从心底弥漫着。“见一面真比上天还难啊。”他念叨着站起来,漫无目标地朝前走去。不远处是一条人们出地的小道,斜插着从玉米地穿过。这条小道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生产队的时候大包干后都曾经铲断过,人们不管不顾仍然走着,走了断铲了走,至今也没断成。王继明顺着公路拐进了小道,玉米地里的热浪差点把他掀翻,他拄着拐棍犹豫了片刻,还是钻了进去。太阳底下是一种干热,既没掖着也没藏着,明晃晃的;而进了玉米地却是一种闷热,如待在顶起火的蒸笼里,热气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渗透着,悄无声息。没走多远,王继明就浑身发了粘,裤腿衣袖一下子就窄了许多,这一块沾上了肉刚撕开,那一块马上又贴了上去。要是往常,在村口待上一阵子,一无所获后,王继明会默默地原路返回,再去水坑边和房背阴处看看,然后回到家把中午凉好的一杯白开水灌进肚子,接着在背阴处呆呆地坐上一下午。今天他却不知为什么,一头扎进了庄稼地。
走啊,走啊,王继明一步三晃地走着。脑袋木木的,腿脚木木的。拐棍、左脚、右脚;拐棍、左脚、右脚。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个枯燥的“三部曲”,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游走在玉米地里的幽灵。其实,王继明哪儿还有灵魂,从打照壁前站起来,脑袋就空空的,脑浆被人插进一根吸管,哗啦一声就吸光了。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在惊魂热晌午即将过去的时候,王继明穿越了这片玉米林,来到一片开阔地。
王继明愣了一下,呆在了那里。
在开阔地的边缘,矗立着一座坟茔,一座四面无靠的孤坟。孤坟被一大片绿草环绕着,烂漫的野花星星点点,也有的成片成片,五颜六色的散落在草丛中。周边几棵壮实的青杨,那是老婆走后第一个清明节栽下的,如今已经是根深叶茂了。蓝色的小蝴蝶,黄色的花大姐,紫红色上点缀着黑色斑点的花蝴蝶,在花丛中翻飞着嬉戏着。黑色壮实的“炭锤子”,翠绿柔弱的“担杖钩”,这两种不同性格的蚂蚱,按照各自的喜好,或者有力地跳跃,或者节奏分明地蹦跶,让本是死气沉沉的坟地充满生气。没有了青纱帐的围堵,坟地里竟然吹过一缕清风,让王继明昏沉的脑袋轻松了些许。回过神来,他才发觉自己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老婆的坟前,这是当初老婆去世后,他亲自为她选的,也是为自己选的坟地。每年的清明节、七月十五他都要带着孩子们来上坟,除了烧纸上供填坟磕头外,还要修剪一下野草树木,整理一下周边的环境。当然,每年做完这一切后,王继明都要让孩子们先回去,自己盘腿坐在坟前和老婆唠叨唠叨,他的思念,他的孤独,最后不忘记嘱咐她抽空回来看看,他会在每天的惊魂热晌午等着她。王继明的大脑一闪,这才想起,今天是老婆的忌日,怪不得心里老是觉得有什么事,“怎么就忘了呢?怎么就忘了呢!”王继明想狠狠地揍自己一顿,他攥了攥拳头,胳膊软绵绵的手指软绵绵的。
王继明有点虚脱,尽管坟地上的空气清新了许多,可在火盆下炙烤了好几个钟头,对于他这个年近八十的老汉来说,真的是够呛。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老婆坟前,想盘腿坐在地上,可连往下蹲的力气都没了。借助于拐棍支撑着身子,他慢慢地慢慢地下滑,然而双腿刚弯曲了一少半,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大脑嗡的一声,眼前又是一黑,王继明就晕过去了。
老婆来啦,来了!她从天际飘呀飘呀,飘到了王继明跟前。苦苦等了五十年,终于等到了!两个人相挽着手并肩坐在花草丛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视而笑。就像结婚入洞房那一刻,谁也不说话,就那样微笑着,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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